冬日篇二十二

“进藤四段，你也在。真不好意思。我方才说这话不是故意的。”安太善在电脑那边忙道歉。

“没关系老师。”光忙说，“您现在在釜山吗？”

“不，我在首尔。不过今天，釜山赛区的两名获胜者都到了首尔打决赛。另外两名代表马上就要决出来，加上我、俞昌赫九段、高永夏七段，本届富士通杯韩国队的名单这些天就确定下来了。”安太善说。

“哇，这么快！”光说，和佐为欣喜地对视一眼，“我们日本队的名单还八字都没一撇呢！”

——说起韩国，对了，不知道洪秀英怎么样了？

“你们日本人办事太慢啦。不过也不只是你们，中国队的全国预选还没确定。富士通杯举办了这么多届，韩国队几乎每次都是最先确定名单的。”安太善说。

明明是日本主办的世锦赛，安太善那带有一丝傲慢的语气，就好像是富士通杯是他们韩国主办的一样。

不过，安太善的态度可以理解，连续两年，富士通杯前四强都是韩国棋士，这充分说明了韩国围棋之强盛，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今年有佐为的加入，所有人都寄希望于佐为能够为日本斩获不一样的成绩。

佐为又摊上现代棋迷们的期待，和所谓的“国家荣誉”了……光哭笑不得地想。

佐为说：“日本队名单确定得慢，也和我的提案有关……”解释了种子选手制度的事，“棋圣战还没比完，至少要等到新年后才能确定。所以棋院方面安排赛程，也就伴随着棋圣战S级循环圈交错展开了，确保棋局不冲撞。”

“我懂了，今年你们日本的新任棋圣一旦决出，就能当日本队的种子选手，难怪进藤君还有机会。”安太善感叹，“我记得进藤四段从今年春天开始，就一直在攀登棋圣战这座‘金色巨塔’了。“

光和佐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苦笑起来。

“金色巨塔”——安太善这话形容得太贴切了。

如果说“本因坊战”和“名人战”是两座江户时期遗留的古老牌坊的话，棋圣战就是昭和时期矗立至今的“金色巨塔”。一旦从塔尖掉下，或许要用尽一生去攀爬。

“我爬这座‘金色巨塔’爬了整整两年多。”光也忍不住抱怨，“佐为定上段了，本因坊战七番赛都结束了，棋圣战还没打完。这就是日本制度最复杂的头衔战。我也是服了日本人了，发明出那么多条条框框。”

”你要加油啊进藤！我们争取在世锦赛的赛场上见面。”安太善打气道，他跟杨海似的，对光用上了对后辈说话的语气。

“我会尽我所能把握机会的，”光坚定地说，又想起旧友，“对了老师，洪秀英现在怎么样了？”

“进藤，你问得好。洪秀英四段距离韩国队代表只有一步之遥，今天洪少年就和来自釜山的刘太奎九段交手，获胜者就当上韩国队代表了。”

“什么？！秀英已经打到首尔预选赛的最后一轮了？”光猛地直起身子，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佐为静静地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光的手。

“自从藤原九段出现后，韩国少年们都说塔矢亮和你今后只会越来越强，尤其是洪秀英，斗志强烈，说是总有一天要在国际赛场和你们三位都见面的。”安太善的语气带上敬意，“秀英如此践行了，非常努力，在棋院里表现优秀。”

光感到浑身热血都在沸腾，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和洪秀英交手的画面，在韩国会所的那次，北斗杯结束后的那次，那时的洪秀英还有些青涩，说着要挑战光，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

如今，洪秀英已经站到了成为世锦赛韩国代表的门槛上，而自己呢？

——秀英……你真的变得这么强了吗？

光握紧了拳头。接下来佐为和安太善在通电话讨论釜山的职业棋士们的棋谱，剩下光坐在窗边，对着日历，看着自己接下来的棋圣战的赛程。

窗外下起了细碎的冰雹，一粒一粒砰砰地，夹杂着雨，落在古老的屋檐上，仿佛战鼓在远方擂响。

无论会遇上怎样的难关，光都只能一路向前冲，直到冲到终点的七番赛。这是光想要参与本届富士通杯仅剩的路径了。

***

当天夜晚，佐为和安太善讨论完棋谱后，又下起棋来。

佐为和高段棋士就是这样，一在网上碰面，下起棋来至少四个小时以上，尤其是有mixi电话后，佐为和棋士们私下对局和复盘更是没完没了，通常是到夜晚才不得不休息。

光过去看，他俩下出了龙争虎斗的一局，精彩程度不逊色于佐为的定段赛。

意识到这是sai在对局，网络上慕名而来观局的人也很多。不过，他们是听不到佐为怎么跟安太善复盘的了。

“藤原老师，输给您五目半，心脏病都要发作了。”

两人又通mixi电话，安太善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丝骇然，“和您下了这两盘棋，您最近似乎又有了新的感悟？我感觉在收官阶段也在不停地和您交锋似的，太磨人了。”

光听到安太善和自己的心情一模一样，不禁想笑。

窗外的冰粒细碎地下着，佐为凝望着棋盘上的热战，慢慢地说：

“我最近在思考，收官其实比我过去认为的更复杂。即使是势均力敌的局面，收官阶段也可以重新塑造棋局。我最近也比较偏重于实地的计算。以前扩张势力的棋……怎么说呢，我希望在私底下就大胆下出一些不一样的棋。”

私下和高手交流，佐为就没那么端着了，甚至会一不小心说出些率真的话来。

难怪安太善不敢相信：“哇，藤原老师您这话，就跟我们韩国一些少年说出来的话差不多啊！”

光倒是在旁边淡定地看着佐为。佐为连“放下秀策流”“清空定式”的话都说出来了，比光自己还大逆不道，光不意外佐为会说出任何奇异的感想了。

“韩国的少年们都很强。我还在思考要怎么完善我最新的理论，希望在富士通杯的赛场上运用，能和高手继续面对面切磋学习。”佐为谦逊地说。

——佐为！你不用完善理论了啦！你已经很强了！

光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杂豆汤，在内心吐槽。

“藤原老师，太棒了，您刚刚的分享，您和我的这一盘棋，我可以跟韩国的大家分享吗？”安太善热切地问。

“当然。”佐为马上说，“如果其他人有特别的意见，请您务必要告诉我啊。”

***

接下来的一周，东京城都下着薄薄的冰粒，坚固细小的，落在古老的屋檐上，又落在现代化的沥青马路上。

此前，佐为细细体会着雨滴是如何轻柔地落在皮肤上，他那时候几乎要与天空一起哭泣。

这就是拥有身体的感觉。佐为感受到生的欢喜，以及在冰凉之中蕴藏的纯净与神圣。

——“雨滴曾经穿透我，如同我不曾存在于世间，而今，冰粒落在我身上，短暂停留，转瞬融化成水。冰冷散去，暖意浮现，这便是我的生命。”

佐为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这是回来光身边的第一个冬季，以后，他们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冬日。

***

棋圣战赛事密集，光和亮都在赛场上一路驰骋，继续攀登着这座“金色巨塔”。

与此同时，富士通杯的预选赛仍在进行，自从光被淘汰出去后，日本棋院二十岁以下棋士们全部败退，只剩下塔矢亮还在东京赛区的第四轮奋战，是唯一仍在坚持的少年棋士。

“就这种时候，不佩服塔矢亮都不行。”看着对战表，连平时最嘴硬的和谷也这样说。光在一旁也不甘地抿着嘴沉默着。

佐为依然在忙工作，有时参加棋院内部的职业九段研讨会，现任棋圣绪方也在研讨会中，因此大家比谁都关注S级循环圈的进展。

“小光，你最近在棋圣战中下的这几盘棋，都发挥得很好。你在前面虽然布局快，但是也不急于打进大龙，你也注重在收官时围实地，感觉下得更轻盈了。”在家中，佐为和光复盘时赞赏道。

“嗯，我也觉得轻盈。我没有在想下棋时你会怎么评价了，就是偶尔在难办的时候，想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出招。”光承认。

两人又在下棋，光中盘告负，结束的时候佐为又激赏不已，连连夸着光在中盘时判断准确，没有被自己带着跑。

光都被佐为夸得不好意思了，说：“我没有你说的进步这么神速啦……我只是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了，面对你也是，想着你会怎么看的次数变少了，你问转变在哪里的话，就是像你说的，我不害怕你会失望了。”

“小光，你早该这样了。”佐为摸摸光的头，又有些自责道，“我总在想，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跟你提起这些，我明明知道你背负了那么多……”

“这也急不来，过去的事，面对你的一些心情，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花了很长时间准备好，才能稍微理性一点平静地把话说开。”光收拾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发出呲呲啦啦的响声。

佐为露出非常理解的神色。“你是大人了，反正你自己清楚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需要什么就说。”佐为清浅地说。

“行啊，”光满意地点头，“那你也是。需要什么就直接说，我可不像你那么细心，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当然，我绝对不会藏着掖着。”佐为忙保证。

两人在客厅的灯笼下相视一笑，内心也如橘黄色的灯影般温暖。

和光沟通到这里，佐为感到一种真真正正地，和光像两个成年人般相处的感觉。

“说回棋圣战，”光正色道，“挑战者决定赛就在下周要举行了。我看到《读卖新闻》说举办地是在新泻县的越后汤泽。如果我能熬到那个时候的话，你有时间过来吗？离东京也不远。”

“越后汤泽？”佐为重复这个地点，很吃惊，“你是说，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和之后的七番赛，举办地是在‘雪国’？”

越后汤泽，就是书写“深奥幽玄”的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所描绘的地点。

光和佐为都读过川端康成的名篇，记得日本人都能诵读的开头：“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号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佐为霎时沉浸在对“雪国”的想象之中。光笑了笑道：“是啊，要是我在棋圣战一直赢下去的话，就要去那比赛了。你看你能抽得出时间来吗？提前确定一下，不然我看你忙死了。”

佐为很愿意陪着光打头衔战，不过，他又务实地看看日历：“我的工作安排很多，小光，我们还要去首相府……不过，如果你真的打进了棋圣战挑战者决定赛的话，我会向日本棋院请假陪你的。”

光看着佐为蓝紫色的眼睛半晌，有些不安，又有些不确定地说：“你认为……我真能成功攀登上棋圣战这座‘金色巨塔’吗？”

“我认为以你这个状态对弈下去，你是很有机会的。”佐为看着光的眼睛说，把手放在光的肩上。

参考资料：川端康成《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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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冬日篇二十二 金色巨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