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一

东京帝国酒店的大堂里。高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洒在大理石地板上。

各国棋士们刚到日本，就马上见到了佐为本人，全部又惊又喜。大堂里人声鼎沸，场面热闹非凡。

在大堂挤去向佐为鞠躬、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对局的外国棋士实在太多，棋院理事不得不拿来一个麦克风和音箱。

“各位棋士，请大家先不要围在藤原老师身边。请移步至那边领取赛事资料包和参赛证件。”棋院理事高声宣布。

出版部的古濑村记者站在旁边惊叹。他本来只计划采访几位外国棋士，如今却忍不住连连按下快门，“仅仅是开幕前酒店这场面，就够我们剪成一个特辑了。”

察觉到现场工作人员难以应对了，佐为主动上前鞠躬：“感谢大家厚爱，我会尽可能在正赛前后抽空，与各位对局的。现在请大家先依照理事先生的安排行动吧……”

佐为一开口，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各国棋士听说佐为愿意与他们对局，流露出安心的表情，纷纷散开，前往登记处排队领取资料包。

***

在佐为的努力下，东京帝国酒店的大堂好不容易恢复了秩序。

各国代表队的选手们陆续前往各自的房间安顿下来。佐为趁着人稍微少了一些，找了个角落打开电脑，查看接下来几天的工作行程。佐为很想回应大家的热情，打算把棋士们的对局邀约都安排进去。

“藤原老师，要不我来帮您做一个线上预约表吧？把您能对局的时间列出来，发个链接让大家填表就好。”亮在一旁体贴地开口。

佐为点头：“听起来不错。不过小亮，你确定不麻烦吗？要不还是我来弄好了。和谷之前教过我怎么用Excel。”

听见佐为居然提起“Excel”，亮又佩服，又心疼。

如今成为九段棋士的佐为，不仅要应对正式比赛，还和他们一样，要学会写邮件、用Excel了……

“不麻烦的，我现在就来帮您做。”亮说着，已经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

亮和佐为当即着手制作预约表。其他人看到他们这么认真，都暂时不去打扰了。

仓田和吉川九段还在和外国棋士们交谈，给他们必要的指引和帮助。

东道主的接待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过——当年过八十、满头花白的桑原本因坊颤巍巍地背着手、拄着拐杖到来的时候，楼下还是响起一片掌声，如雷般地响彻富士通杯的场地。

佐为和他鞠躬，桑原本因坊也点头。

桑原身为卫冕成功的第二十五世本因坊，是日本队的种子选手，也是本届富士通杯年龄最大的选手。

桑原脸上一点疲态也没有，容光焕发的。他看着佐为，颇为新奇地说：

“呵，藤原九段，继上次和你下出那一局棋，老身还在回味着呢，没想到这一回再当面见你，就和你这位新晋的九段并肩作战了。”

“我很荣幸，能够和老师您一同代表日本出战。”佐为微笑。

都说“红气养人”，放在佐为身上，也算形容得贴切了。

佐为本来就够优雅的了，如今再见，佐为显得更得体、更有气度了，面对富士通杯的大场面完全没有怯意，眼神淡然而喜悦。

桑原忽然笑出声来：“sai，你这直接跳上来的九段，当得快活吗？”

日本棋院好几名理事都在场，听到桑原本因坊这话，顿时拉不下脸了。

他们当然知道，佐为自定上九段以来，承担了大量的工作：指导棋、赛事监督、对外宣传、国际交流，连行政杂务也一并揽下，甚至请个假都不能安宁。

佐为的性格，算是很温柔、平易近人的了。在工作上，不到万不得已要的时候，佐为都是能做就做、从不抱怨的。最难得的是佐为完全没有高手的架子。

佐为微微低头：“我这九段，当得很充实了。我很感谢有这个机会的。”这话谦逊又诚恳，倒不像是恭维理事的场面话。

理事们对视，都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在棋坛泰斗之中，桑原本因坊就完全不顾日本棋院死活。隐退了的塔矢行洋在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这样。有了优雅而得体的佐为在日本棋院坐镇，倒是个很好的平衡。

桑原背着手，咧嘴笑了，牵起脸上的皱纹：“藤原九段，我看你忙到脱不开身，连进藤那小子的棋圣战，你都抽不出空去现场观战了吧？”

佐为露出非常无奈的神情：“唉，为人师长，我很想陪小光度过这最关键的棋战。”不过，佐为话音一停，又和煦道，“不过，我相信小光的围棋。”

桑原又笑了：“对于新人来说，七番赛可是公认的难打啊，挑战绪方更是难上加难了，还是你厉害，能放心那小子一个人去挑战绪方。”两名棋坛泰斗寒暄一阵。

***

和敬业、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佐为比起来，桑原就对别的工作没那么上心了。桑原早在好几年前，就不做接待外国棋士等等的工作了，把行政杂活都丢给后辈做。

“桑原老师先休息，我给日本队租了二楼的会议室，做研究其他国家棋士的棋谱用，还会互相对局。您一过来二楼就会看到。”佐为彬彬有礼地说。

“你们开始研究棋谱了，就给老身房间打电话。”桑原本因坊一甩和服袖子，潇洒极了。

棋院理事、还有富士通公司的职员，领着老人先去酒店房间歇息。

桑原很不客气地说：“我要住总统套房，有落地窗，有院子，能看到大家在忙活什么的那种。”

桑原本因坊不愧是厚脸皮人种，用“倚老卖老”都不足以形容。亮又想起了棋院众人给桑原封的外号：“老狐狸”。

“仓田、小塔矢，富士通杯接待外国棋士的工作就交给你们，我就在房间里待着看你们后辈的风采了。”桑原对仓田和亮乐呵呵地说。

仓田摸着肚子，显得有点无奈（仓田和光一样，不适应日本职场的前后辈文化，那种把工作都丢给后辈做的风气），亮则鞠躬答应。

桑原走的时候，其他外国记者都给老人让路，小声说着：“哇，这位日本的本因坊也太有气势了吧！”

……

“算了算了，我们别跟老人家计较，桑原老师都这把岁数了。”仓田摇摇头说。

“桑原老师真厉害，到现在还在一线不退，只要老师还占着本因坊，国际棋赛的种子选手席位几乎都要为他保留。”吉川九段叹为观止。

“在棋盘上战斗有意思，做其他的工作没意思，桑原老头就是这么想的，还能在关键时候戳日本棋院一下，理事会那帮人也拿他没办法。”仓田带着诙谐的口吻说。

在听到“关键时候戳棋院一下”后，所有人都忍俊不禁，亮也是。佐为张开了折扇，掩住樱紫色的嘴唇。

结果，古濑村和另一个摄影记者也加入了这“吐槽大会”，说着桑原本因坊过往在国际棋赛的种种光辉事迹。佐为不禁感慨，棋院里的大家都太可爱了。

***

这一天下来，日本队就没有停过。酒店大堂一片喧嚣。世界各地的棋士和体育记者们见到佐为都鞠躬，佐为也逐一回礼。

亮写了个公告，大体内容是佐为马上会在在网上公布私下对局预约表格，请大家稍后自行填写。然后亮张贴在酒店前台上，确保每个外国人都能看到。

有了这公告，外国棋士们就不用老问佐为什么时候有空了。于是，下午就没有早上那么混乱了。

许多国家的棋士们陆续抵达日本。没有抵达的队伍，都确认选手名单和机票行程了——唯独中国队没有消息。

佐为和亮都非常关注中国队，亮在网上写邮件联络塔矢行洋，想打听中国队的成员有哪些，还有他们来东京的机票日期。

***

到了夜晚，今天的接待工作终于结束了。集训的会议室已经布置好了，挂着“日本代表队备战棋室”的标牌。

夜色像墨一样笼罩了东京，夜晚，雪花又从天而降。日比谷公园外面的银座亮起灯，霓虹灯把飘落的雪花都染上了鲜艳的颜色。而东京帝国酒店的落地窗前，日本队的会议室里格外安静。

现在是非工作时间，桑原本因坊和吉川九段都在各自房间里歇息着。仓田正在把一系列外国棋士的棋谱往白板上张贴。

亮在电脑的不同页面间切换。亮一方面在设计着佐为的行程表格，另一方面在等待着父亲回邮件。

佐为推门而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窗外车河流动的灯光都映在玻璃上。

佐为拿着一张棋谱，纸张边缘被他握得弯起，指节隐隐发白。

能让佐为流露出这种思念的神情的，一定是光的棋谱。

亮立刻合起笔记本电脑，到佐为身边看。

棋圣战的第一局，光在封棋后的下半盘中，下到官子阶段时认输了。

亮皱眉不语。佐为脸上倒是没有失望和不满，只有凝望着棋谱，蓝紫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光的思念。

仓田同情地说：“七番赛第一局嘛，意料之中了。就算进藤再天才也……”在棋盘上仓田对光不留情，但是，在胜负场之外，仓田很欣赏光的。

佐为放下棋谱，拿出手机，打光的电话。但打不通。

“小光，他不久前还在给我打电话，一结束第一局棋赛就联系不上了？”佐为扭头看向亮，“小亮，他有联系你吗？”

亮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收紧，心底涌出一种难言的焦躁——他太清楚进藤输了棋会多么不甘，又太了解进藤有多不愿意在失败后暴露脆弱。

亮也很不安，但还是理智地说：“……进藤没有打给我。以他的性格，他不会联络我的。”

“你们都别担心了，进藤这么大个人了，这一局输了，他可能想冷静吧。”仓田劝道。

“也是，小光之前备战就关机了……”佐为说服自己般地小声说。

***

第二天，亮背着笔记本电脑，又早早冒着雪到了日本队会议室。他们今天还有接待工作，而且，日本队哪怕现在绪方还不在东京，也要开始备战了。

亮推门一看，发现佐为比自己更早到了。会议室里暖气刚刚开启，落地窗上蒙着一层雾气，窗外雪片仍在缓缓飘落。

佐为独自在窗边坐着，低头，愁眉不展。水紫色的长发垂落在棋盘前，月白色的狩衣上凝着几粒雪水，在晨光下泛起细碎的光泽，与冷色调的雪景映衬着，显得格外凄清。

亮有点儿惊讶。他知道佐为在思念光，但是，佐为从未表现得如此明显。

亮脱下羽绒服，轻轻拍打着上面的雪水：“藤原老师，您这么早过来，没有和韩国队的棋士对局吗？”

佐为摇摇头，始终拿着手机：“我刚刚和洪君说了，等今天工作结束后再找他们下棋。”

亮明白了：“进藤他，整晚都没有联系您？”

“没有。”佐为叹息。

亮看着佐为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曾无比仰望的sai，其实也有不安与隐痛的一面。

光果然是最能牵绊佐为的存在。亮感叹着。

他默默走到佐为身边，按了烧水壶，给佐为和自己都泡茶。

会议室一时静寂了下去，只有电热壶冒出细细的水汽。

佐为望着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会儿，又给和谷和伊角，这两个光最亲近的朋友发了信息。

结果，和谷马上给佐为回了电话：“藤原老师，您不用担心进藤，因为今天早上，我和讶木师兄通过电话。”

“哦？讶木也在雪国？”佐为感到意外。

“对呀，”和谷轻快地说，“讶木师兄说，他今天和进藤一起吃早餐，进藤说他输棋后一回房间，立刻就睡着了，手机都忘记充电了。他们在吃早餐，碰上个向导推销那种‘一个月不限次爬雪山’的通票。”

这发展出乎佐为和亮的意料。两人相视一眼，皆有些惊讶。

“进藤问讶木：‘师兄，如果我每天去爬不同的雪山，会不会下出不同的围棋？’然后进藤和讶木就买了通票！说在七番赛之余一起爬山滑雪。估计他们俩现在在山上，手机没有信号。”和谷在电话里说。

真没想到，输棋后的光，还有心情和同门师兄去玩……也许，那是光与自己相处、在白雪中梳理一切的举动吧。

“哎，听到他们去雪山，我和伊角都想找他们一起玩了，大家知道进藤日子不好过，都想给进藤打打气嘛。”和谷半开玩笑，“不过我想，进藤最想见到的人是您吧。当然，您要接待其他国家的棋士特别忙。”

在七番赛第二局前一天去爬雪山，倒是不错的休息方式，而且讶木师兄还能开解他。

佐为顿时产生了“光会好起来”的直觉。

佐为轻轻地笑了，眉眼舒展开来：“谢谢你和谷，有你们这些朋友真好。听到小光没有事，我就安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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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冬日篇四十一 在开幕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