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二
雪国的汤泽樱庭酒店。
门外,月色清朗,映亮了飘落的雪。巴士在白皑皑的马路上行驶,轮胎在雪上留下湿润闪光的轨迹。乘客们纷纷打着伞踏雪行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今天的雪国好像多了不少外国游客,听说棋圣战七番赛在雪国正在进行,过来现场打听的人变多了。
不过很遗憾的是:棋圣战七番赛是封闭的,只对记者和职业棋士开放,不像世锦赛那样,门票会对其他游客售出。
光回到酒店时,听到大堂里有《读卖新闻》的记者在议论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东京富士通杯世锦赛打响,各国棋士都到了,连带着东京周边城市的游人也变多了。
光回到房间后,正狼狈地脱下沾着雪粒的羽绒服,一边摆弄着手机。
——昨晚没充电,今天又跑到雪山上没信号……真糟糕,该不会,佐为担心得要命,到处找我吧。
光忐忑地按下拨号键。电话响几声,佐为熟悉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小光,你打给我了。”语气温柔,充满关切。
“真对不起,佐为,我昨晚睡着忘记给手机充电,今天我又去外面了……”光连连道歉。
没想到,佐为一点儿也不着急,反而笑着:“你和讶木,去爬雪山玩得高兴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光意外。
“我跟和谷打过电话,和谷告诉了我。”佐为用可爱的语气说。
看来佐为联络了和谷,我果然害佐为担心了。光心想,不过还好讶木比自己靠谱,跟和谷讲了电话,这样森下老师就不会担心了。
“你快点说今天都去了哪里吧!”佐为催促着光说今天出去玩的经验,于是,光打开了话匣子:“我们两个去了附近的苗场雪山。”
光对佐为说,今天阳光灿烂,苗场雪山上一片银装素裹,呈现出辽阔的银白天地,让人看了心胸都宽广起来。崇山峻岭,白雪皑皑,许多滑雪的初学者从山上滑下来,有很多人狼狈地摔在厚厚的粉雪上,大家笑声不断。
光和讶木与其说是爬了山,但也不是正儿八经、全副武装地登山,其实是穿着羽绒服和靴子在半山腰上散步了一圈。然后,一起在咖啡厅吃热腾腾的烧肉拉面。
“哇,好自在呀!”佐为赞叹道。
“我本来想尝试滑雪,但是讶木师兄说怕我摔到了脑袋就不好了,我一想也是,明天还要下七番赛第二局,就下次再说,哈哈。”光笑着。
两人下山后,手机有了信号,和谷又打给讶木,讶木趁机分享今日的经历。
结果,和谷受刺激了,羡慕得不得了,还嚷嚷着要和伊角还有森下茂子、本田都抽空过来雪国玩。
“太棒了!别说和谷了,我也好想过来玩。”佐为孩子气地说,又认真地问,“那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心情还不错,今天爬山出了一身汗,轻快很多。”光说的是实话。
“太好了,看来你有真正得到休息了。”佐为似乎放心了。
光和佐为说着说着,又说起明天的七番赛。
光大胆地说:“我在想,第一局上半局我不是下得还不错吗,主要问题出在封棋制,脑子停不下来,封棋后我就出门去登雪山好了,多吃美食,回去后好好泡澡睡觉,第二天继续下。”
光说完这些,不知道佐为怎么看。
他以玩耍和下棋结合的策略,来应付这么严肃的头衔七番赛,佐为会不会觉得不可行?
“是个好主意!”结果佐为不仅没有指责,还在鼓励光,“我觉得你下棋没有问题,棋力达到了。现在是要面对封棋制,棋士要怎么样和恐惧的心情相处。如果,你可以通过爬山,能更好地面对恐惧的话……”
光喜欢佐为的形容:要怎么样和恐惧的心情相处。
“所以我才说爬山嘛,用身体的疲惫来取代精神的疲惫。”光说,“你教过我——‘在棋盘外不要推演’。那我就想办法调整到这种状态。”
佐为告诫道:“爬山很好,但就是一点,夜晚在山上要保证安全,不要太晚回去。”
佐为这话,像父母或者是森下老师会说的,光听着又想笑。
“我肯定安全的啦,和讶木师兄一起,到处都是游客,小孩子不少。”光大大咧咧地说。
“那就试试看,看效果怎么样。”佐为说,“那既然你在山上手机没信号,我就等你打给我了。”
“我会主动找你的。你别担心我的事!你和外国棋士多下棋吧,我看新闻说许多国家的棋士都陆陆续续来了。”光语气活泼。
“嗯,就是中国队没来。我该耐心一点。”佐为微笑着。
佐为的话很淡然,不过光却没来由听出了佐为内心的焦急——佐为在想着塔矢行洋。哪怕之前已经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了,佐为还是想抓住一切机会,和塔矢行洋多相处、多见面下棋。
“中国队没来啊,真奇怪,这不像他们的作风。塔矢亮怎么说?”光摸摸刘海,国际上的事,他一向不太清楚。
“小亮没有说别的话,我想他也在试图弄清楚发生什么事。”佐为简短地说。
“啊,说来有段日子没找塔矢,我也打电话给他吧。”光想起来。
***
和佐为聊完后,光打算给亮打个电话——结果就这么一想,亮竟然就打了过来。
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塔矢亮”三个字,光感到惊喜:“喂,塔矢!没想到你会主动打给我。”
应该说是和亮“心有灵犀”吗?
“只是想问你有没有事。”亮说,“你一直联系不上。”
光原以为亮会像以前一样讽刺一句“你是不是逃避失败躲起来了”,却没想到亮第一句话居然是:“只是想问你有没有事。”
这一瞬间,光原本准备好的防备心情忽然化开了。他有点懵,也有点开心。
“我去雪山了,山上没信号。”光忙说。
和亮聊天的风格,就和佐为不一样了,总是那么冷淡,但冷淡之下是浓浓的关心。
光忽然很想笑,想着亮严肃地坐在棋盘前讲电话,又很专注的模样。
“塔矢,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光说。其实他和亮讲电话只有最低限度的要求,那就是好好说话,不要大吵特吵,连原本想说什么都忘记了。
“什么问题?”
“你夏天打本因坊战七番赛的时候,怎么应付封棋制的啊?”光问。
亮想了想,说:“和父亲复盘,看外语书。”
“呃,你居然在七番赛期间看外语书……”你是外星人吗?
当然,这后半句光没敢说出来,不想跟亮大吵起来。
“你想说什么?“亮好像听出光的腹诽,带上挑衅的语气。
”……呃,没什么,觉得你果然是优等生。“
”……”亮似乎没有很相信,他在沉思后又补充道:“还有和母亲做玻璃工艺品,我们光顾过北一硝子馆好几次。”
“没错,那家北一硝子馆。”光记得的,亮在里面写过一封给过去的自己的信。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就发生在亮打本因坊战七番赛期间,亮找到了放松的方式,那就是在做玻璃艺术品,学习‘江户切子’。
光羡慕地说:“你打七番赛时条件就比我好,你爸妈在,佐为也陪着你。”
“你现在一个人打七番赛,靠自己,需要很坚强的心志和毅力。”亮难得说了句好话。
光顿时非常受用:“你终于承认本大爷比你强了吧。”
亮忽然生气了:“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你比我强了?”
“你刚刚不是说我比你强?”光揪着不放。
“我没有!”
“你有!”
“我怎么可能说你比我强?!”
“你刚刚不是说了?”
“进藤光,我发现你这个人是不能夸的!”
“你承认夸我了吧!”
……
两人吵了两分钟,亮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夸赞光了,光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后来又突然想到,自己和亮没有聊完正事呢,又马上拨回去。结果就在拨回去的那一瞬间,亮又心有灵犀地打了回来。
光接起来:“咳,塔矢,不好意思,我不跟你吵了。”
听光服软,亮的语气也柔和了几分:“我刚才还没说完。进藤,你打算怎么样面对封棋制?”
亮的声音里透着关切,像一杯冬夜里送来的热茶,光感到心情又立马变好了。
“爬雪山和美食啊。我打算在封棋后爬山,吃完雪国的名料理,再坐缆车下山睡觉。看讶木师兄有没有空,最好能一起。”光知道这方法很俗,等着亮嘲笑他了。
结果亮没有笑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应付封棋的方式。我也来找找七番赛期间读过的书,记得当时做了一些英语的读书笔记,对我很有帮助。现在暂时想不起来了。“
”英语的读书笔记?我服了你了。”光心想:塔矢亮,你果然是从外星来的。
话说,亮竟然会三门外语,韩文、中文、英文?好厉害……
光虽然嘴硬不说好话,但其实光很喜欢听亮说围棋外的事,这让他觉得认识了更丰富的塔矢亮。凡是亮看过的书,光也想要借来看,想要了解劲敌的精神世界。
至于学外语,咳,以后再说吧……
亮说:“你不是也看书?我听酒吧bookshop的人说,你借走了我读的那本《Wintering》。”
光没想到亮居然知道,有些难为情:“那本《冬日将至》蛮好看的……里面的字句写出了一些我对佐为的心情。”
“我读那本书时也是想起父亲。”亮承认道。
“对了,既然你说到父亲,为什么中国队还不来啊?”光好奇。
“我暂时也不清楚,等你比赛完再说吧。”亮说。
***
有了这么多人的帮助,光很感恩。这种感恩又轻盈的心情,就反映在了第二天自己迎战的状态上。
在第二局棋打响前,和谷还给光打了电话,说着:“进藤光!你给我好好下棋,我和伊角会过来雪国玩,等着吧。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烧肉拉面。”
“进藤你第二局加油,我们封棋结束后去雪山玩啊!”讶木还要负责大盘解说,他在光进入棋室前,也和光打气了。
光看了窗外云蒸霞蔚、巍峨又晶莹的雪山,已经在期盼和讶木在赛后一起去雪山玩、享受美食了。
坐到七番赛的棋室时,无论那些职业棋士和记谱人员说什么,光都不为所动,光好像获得了雪山那纯净透明的力量。
比赛的时间逼近了,绪方抽完烟,走过来棋盘前看到光。光已经低着头沉静地看着棋盘。
绪方感到意外:他原以为光被封棋制折磨过会消沉一会,没想到,光竟然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进藤光这个人,果然是天才吧?绪方在那一瞬间觉得敬畏。
——他的天才不仅反映在围棋上,在韧性和心智水平上也是。进藤也会遭遇到困难,但他会比普通人,更快找到恢复和疗愈自己的方式。
七番赛的第二局,轮到光执白。
在铃声响起后,绪方拈起第一子落到小目上。
“啪”地一声,光抬手落下一子,干脆地落到左下角的星上。
“啪、啪……”绪方和光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开局。
***
“进藤君真厉害啊,完全没有被第一局的失利影响到。”芦原在大盘上摆着棋子,“这白色的大龙,慢慢铺陈开来,显得非常从容。”
“真没想到,进藤第二局能下得这么稳,这在新人里可不多见。封棋和失败并没有让他一蹶不振,这不容易啊。”讶木在台上说。
在两人陷入长考的时候,芦原在台上和讶木开玩笑:“进藤今天的状态太好了,哎,讶木,你该不会是带着师弟偷偷出去吃好吃的吧。”
台下观战的人都笑了,都说着进藤这少年灵气非凡,心理素质极佳,有大将之风。
“哎,难得来到雪国,我和师弟当然得好好玩一下了。不是人人都像吴清源老师似的,喜欢关在房间里想棋,我们棋士也是人啊。”讶木风趣道。
***
今天这第二局棋,并不是顺顺利利的,光和绪方上半局一度也下得激烈。绪方的黑棋一路从左侧推进,势力雄厚,整个战局被绪方渐渐带入自己擅长的节奏。
然而,第77手,光忽然在中腹落下一手尖冲,切断黑棋联络,不仅破坏了黑棋模样,也制造了潜在的分断劫材。
绪方沉默良久。那一手非常大胆,有不顾自己非要往前攻的风险,绪方原以为光不会下的。但光落得却不急不躁,仿佛胸中自有丘壑。
绪方冷静回应,他还没有真正感觉到威胁,内心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光落下一子,在右边打出反夹,光的目的,是使下午的战局变得复杂。
绪方感觉到了,光不是偶然冲动,而是全盘计划都经过重组。
从这一局开始,光渐渐找到了七番赛的节奏。
双方一度陷入战斗节奏,绪方的黑棋隐隐占了上风。气氛沉重,但光的眼神,依然是那样专注而澄澈。
***
在下午,局面再一次显得很复杂,在裁判说可以封棋的时候,光这次学到了,在绪方下了一子后,光立刻主动举手说:“我要封棋。”
绪方脸上倒没有异样的神情,还是那样冷静。他显然经历过很多次封棋的场面了,无论谁来当封手,都不能动摇绪方分毫。
在光说封棋时,棋盘局面已经拉开了复杂的缠斗格局,每一块棋都牵一发而动全身。
绪方的黑棋的重心偏左上,模样扎实,但也暴露出了一处破绽。那里,有着白棋可以进攻的空隙,可以悄无声息地穿针引线的一隅。
光在心中推演过无数变化,最后却不是在脑中找到答案的——而是在身体里,在一种类似第六感的地方,找到了这一手。
——就是这里。
“十五之十一。”
光落笔圈下坐标时,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那不是一手直接进攻的杀着,却是最能拖住绪方节奏、悄然抢先的关键一步:连接、缓势、留后着——很有佐为气质的棋,一箭三雕。
写下那一手的瞬间,光心里甚至有点……骄傲。
光知道,这是过去的自己下不出的棋。
光看着裁判封好那份沉甸甸的信封,心里忽然触动不已——像是把一个契约交给了明天的自己。
光一瞬间明白了:封棋,并不是打断棋局,而是一种连接。
是和明天的自己,缔结信任的契约。
信封被收起来时,光在心里说——“我相信你,明天的进藤光,可以接着下完这一盘棋。”
封棋完毕。
光在想:原来由自己来封棋,没有多神秘,只是多个步骤而已。
光站起身,鞠躬离开。绪方点头回应,两人彼此心照不宣,没有多言。
下半局,说不定可以拿下的,只要我夜晚不要乱推演的话。光有了这种自信。
光又把折扇握在掌心里。是塔矢亮分享的,对新人来说,主动封棋,是掌握一种权力,心理上的象征多于实际的象征。
光走出棋室时,冷风从冬天的街角吹过来,裹挟着细碎的雪花,打在脸上有些刺痛。光拉了拉橘色的围巾,却没有缩着肩膀,而是抬起头,呼出一口气。
“进藤!”讶木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光了,讶木顺利结束了今天的解说工作,此时朝着光咧嘴笑道,“你今天下得也好棒啊——我们夜晚去雪山上玩吧!”
***
夜晚和讶木爬雪山,吃了热气腾腾的锅料理,再回家和佐为互道晚安后,光休息得很好,在运动后睡得非常之深沉。
吃了早餐后,在下第二局的下半盘以前,光又和佐为通电话。
这种通过在雪山上徒步疗愈的力量,连光自己也没有想到。
佐为雀跃地说:“小光,看来爬雪山这方法对你很有效!你果然是天才,自己探索出了应对封棋制的方法!”佐为的声音听起来比光这个当事人更高兴。
“这是第二局而已,效果可能是暂时的。”光谦虚地说。
“不,我不觉得这是暂时的,运动、在大赛前出去玩,这就是最适合你的方式。”佐为笑着说,“你感觉对的话,就对了。”
“是你点醒我的:只要能阻止夜晚脑袋里的推演,就是好方法。”光也是很有感悟。
***
七番赛第二局的下半局继续进行。光落下了封棋的“十五之十一”,在这之后,和绪方对上几手。劫争复杂而连绵,两人都在缝隙中艰难找生机。
绪方还是下着他那压迫感十足的棋,光一度被逼得失去边角,但又在中央战中英勇反扑……两人的棋彼此咬紧,直至收官,每一目的计算都紧贴界限。
绪方从上边一块黑势延伸破空,但光看出来了,一子轻点,灵活转换。
两人短暂交锋后各退一步,劫争、补气、弃子……
啪、啪、啪,清脆得如同刀剑相击。棋室里除了棋子落下的声音以外,还有两人的呼吸声,以及计时器的声音在滴答作响。
整局棋直到最后官子阶段,双方依然咬得极紧,谁都无法判断最终的胜负。
最后一子落定后,光抬头看了绪方一眼,绪方低头沉思,随后请裁判一起重新数地。
那是极其安静的一段时间,只有棋盘上的格子和两人呼吸交错。
我赢了吗?还是没有呢?光一瞬间不敢确定。
许久之后,绪方抬起头,眼神沉静:“你险胜半目。”
绪方的语气里没有不甘,反而带着一丝惊叹和……敬畏。进藤光进步的速度,实在是非常快,远远超乎在场所有职业棋士的想象。
“谢谢绪方老师。”光按捺着兴奋鞠躬,他大松了一口气。额头上沁着细汗,眼神却亮得像雪地上跳跃的晨光。
光没有欢呼,也没有露出得意的笑容,只是拿起笔,低头在掌心里,悄悄画了一个小小的白星。
七番赛至此一负一胜,只要后面这四局好好下,我说不定很有希望的!
光给自己打气,从棋盘前站起来,打算等会又去爬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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