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三
喧嚣的东京只有在清晨的时候才会恢复片刻的宁静。
冬雪落下,如白鸟的羽翼,佐为与韩国队的棋士们一早相约对局。
外国棋士们盛情难却,在非工作时间以外,佐为尽量安排和外国选手对局。
就像此时,佐为和高永夏就在下快棋。
“啪”、“啪”、“啪”……落子的声音清脆,回荡在清晨的备战会议室里。
这一局中,高永夏执黑、佐为执白。
韩国队的棋士们都在旁。安太善专注观战,俞昌赫叼着烟,看得出神,都忘了点火。
洪秀英甚至拿来了韩国棋院的棋谱纸,在一子一子地记录着佐为的棋。
对于韩国棋士们来说,和佐为在正赛前的热身棋也是备战。和佐为的热身棋,每一局,都异常艰难。
佐为和高永夏下了两个小时。高永夏红色的头发被汗淌湿了。两人在认真地数地。
然后,高永夏抬起头来,擦了把汗说:“我输了二目半。”态度完全没有平时的嚣张。
“高永夏棋士,你下得很好,从棋局中能看出来,你研究过不少江户时期的棋谱,一些棋招是以前秀策、秀和等人喜欢用的。”佐为语气中带着怀念。
佐为总是鼓励后辈,不分国界,正是这些细节让佐为在国际棋坛上备受尊崇。
高永夏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战栗:“藤原老师,感觉您最近的棋路,又和之前定段赛时不一样了……”
“是的,和你们几位韩国棋士的切磋,让我有了更丰富的领悟。”佐为说的是实话。
韩国棋士可能是因为下多了快棋赛的关系,棋风大开大合,快速进入中腹战局。
和韩国人下棋,佐为就像站在了无止境的夜空下面,看着璀璨夺目的流星划过,佐为心中满是惊叹。
佐为刚想着韩国人的棋风像流星,高永夏就说了另一个比喻:“藤原老师,我觉得您的棋……就像黑洞一样。这不是负面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您的棋,仿佛没有边界一样。”
“哦?”佐为愣住。
韩国棋士们都连连点头,显然都有同感。
“我原以为多学习您的棋谱,就能跟上您的节奏,但是,跟您下过,才发现不够……”高永夏此刻就像学棋的少年,“就像中间这一整片棋子,我原以为您会用秀策的定式,但是没想到您在另一块棋里面下了‘扳’……”
俞昌赫说:“藤原老师,在大家以为您会进攻的时候,您不进攻了。而在大家以为您会防守的时候,您却突然进攻了。”
佐为望着盘面,想解释自己的思想——在私底下的棋局,他就希望下出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棋来。
安太善苦笑:“藤原老师,和您下了这么多局,我有时候觉得,您忘记了秀策流,忘记了自己的定式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想,但是后来就发现,您占了上风。”
洪秀英也发言:“是的,我也有相同的感觉,藤原老师似乎任由我们赢,但是到最后又发现怎么样也赢不了。”
一时之间,韩国棋士们讨论纷纷,有些观念甚至颇有深度,像是比佐为本人更了解似的。
佐为坐在棋盘对面,感动不已。
和高永夏一起收着棋子,佐为说:“各位,我的确是在思考一些理论,但是,理论还未成熟……也希望多听你们的意见。”
“什么,您的围棋理论?!”韩国队所有人都好奇。
“我近日在想,‘神之一手’,或许不必刻意苦苦追求。”佐为以比平常更缓慢的语速说,“只要棋盘双方棋力程度足够高,静静等待,任棋局流淌演进——”
佐为说着,就在白板上贴上了自己和安太善下过的一张棋谱,拿起马克笔圈出了边角的一招。
韩国棋士们都看着。
“我依旧追求着赢棋。大家可能会觉得我忘记了秀策流的定式,任由你们的招式发挥而没有及时拦截,实际上,我想等待局势逼近极限的边缘,等待面面俱到的“神之一手”,自然显现。”
佐为娓娓道来,自己也不确定有没有表达清楚,因为这更多的是一种棋盘上的直觉,转化成语言,那些细微的感觉多少有所流失。
光是知道的,从最近光下的棋谱中,对于实地的争夺上,光的招式展现了佐为的思想。亮和仓田、伊角都听佐为说过。
不过,韩国棋士们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他们都目瞪口呆。
“我从未听过这种理论!”高永夏和安太善同时说道。
俞昌赫也在消化着:“等待和行动……藤原老师,那么在您的最新理论里,您要如何更精确地判断局势,如何维系等待和行动的平衡呢?”
佐为陷入思考:“这是个好问题,我目前暂时的答案是:听我的直觉。但我知道,这个答案未免草率。”
崔成焕说:“一点也不草率,我们棋士听的就是自己的直觉,就是抽象的理论在实战中怎么用……”
佐为点头:“还有完善的空间。还望诸位不吝指教。”语气里充满谦逊。
高永夏和洪秀英则是说不出任何话来,洪秀英呆了一瞬间,才重新拿起笔,在棋谱纸上奋笔疾书。
***
日本队从今日开始进入正式的备战,佐为已经准备了许多韩国队的棋谱,要和日本队讨论。
是觉得幸运的,佐为有时在想,他得以在这种尚且和平的氛围中,和日韩两国最顶尖的棋士切磋、深入交流。
只是,佐为隐隐意识到——这样的时光,不会持续太久。再过不久,两国之间的敌意、竞争,恐怕便会浮现。
对于日本的荣耀,佐为内心其实不是很介意,就像塔矢行洋,在追求“神之一手”的目的之下,国家的荣耀都要放一边。
“我之所以能如此超然地看待现代日本,是因为……我并非这个时代的人吗?”有时候,佐为也会这样自问。
就在想起塔矢行洋的时候,塔矢亮和仓田敲响了韩国队备战棋室的门。
“仓田!你们怎么才来,藤原老师刚刚说了他最新的理论,我们都太震撼了。”安太善和仓田打趣。
仓田听了这话,倒也并不惊讶。
仓田早就知道佐为沉浸于对弈与思索之中,时常会提出新的颠覆性的想法。这是日本棋士们都熟悉的佐为。
仓田和一柳等高手,之前还笑过佐为——“sai时刻准备着要对自己进行革命”。
“藤原老师,您除了要和我们日本队下棋备战,您还有多少对局啊?我觉得我每次看到您,您都在和外国棋士对弈。”仓田看着佐为。
佐为也莞尔,眼神依旧柔和清明,如孩子般地说:“只要有机会,我都愿意与高手多切磋的。”
***
佐为和高永夏鞠躬,日本队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备战棋室里。
桑原本因坊和吉川九段坐在那里,准备开始要下一盘棋,在猜子了。佐为、亮和仓田都看到,自觉地坐在角落,不去打扰他们。
亮没有说话,只是淡然地看着佐为。从亮微妙的神情上,佐为感觉到了什么。
“小亮?”佐为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他压低了声音,“你和父亲通过电话了吗?中国队发生了什么事?”
亮显得有些无奈:“事情有点复杂……中国队的选拔在内部产生了争议,和积分制有关。上海和深圳队都提出异议。现在棋士们还在北京下棋和讨论,确立中国队人选,但是拖不了多久,就在这几天确立和赴日了。”
“积分制?”佐为当初在中国时就了解过,“但富士通杯预选赛不是采用单局淘汰制吗?”在这种选拔制度下,光第二轮预选赛就被淘汰出去了。
这一瞬间,佐为明白了,中国队内部的分歧缘起为何。
因为以公平和评估棋士综合能力著称的“积分制”早已深入人心,如果采用“单局淘汰制”,简直像倒退似的,用这制度选拔出来的中国队人选恐怕难以服众。
亮知道佐为在三言两语里面明白一切,非常佩服。
佐为,真的聪明到了极点。
“等父亲过来后,等他跟您详细解释吧。”亮说。
***
日子如书页般一页页翻过,富士通杯世锦赛进入了开幕倒计时。
东京帝国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内,国际宾客云集。说着不同语言的体育记者、企业高层、棋士汇聚一堂,空气中甚至带着香水的气息,人声鼎沸,镁光灯闪烁不停。
与昭和时代的“东洋证券杯”、“应氏杯”等棋赛相比,本届富士通杯,热度远超当年,影响力也早已突破棋界,扩展至体育、外交乃至商业领域。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棋士:佐为。
日本棋院与富士通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收到来自全球媒体的转播申请,邮件收得像窗外的雪花一样。
同时,各地的企业也纷纷发来访问请求,意图借佐为的热度,投资赞助更多国际赛事。
“读卖新闻”,是日本国民媒体,作为棋圣战的赞助商,同时是富士通杯的协办方,国内国际两场赛事同步举行,近来内部职员忙得焦头烂额。
七番赛打到尾声,读卖新闻更是特别定下举办一场“企业见面日”,邀请赞助商和媒体都见面。
***
佐为身为日本棋士的领袖,围棋界无论发生任何风吹草动,理事会都会通知佐为,包括这场商业会晤。
在这个商业活动的名单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引起了佐为的注意——
狩野熏——业余五段棋士。
熏是京都狩野家族豪门财阀的代表,还受邀绘制富士通杯正赛棋室的屏风障壁画(熏拿了‘光琳奖‘屏风大赛金奖,已复出当屏风画师)。
“熏小姐?“佐为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爱笑的女孩面容,给她发了问候的信息。
熏很快和佐为回电,笑着:“藤原先生,您最近很忙吧?新年后就要代表日本出战了。“
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活泼,还记得一开始时,她还有池田海生,热心帮助佐为回来,和光的关系很要好。
“熏小姐好。”佐为问候几句,然后进入正题, “我听说,你要来东京帝国酒店了?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在工作场合见面。”
然而,狩野熏却说:“那商业会议啊,很无聊的,您别浪费时间参与了。“
“是吗?这么无聊啊。”佐为意外。
“就是财阀之间的应酬。我这次也是因为我哥哥狩野仁出国了,我才被迫当企业代表去的。”熏率真地说。
佐为想笑,如果光在,肯定有一大堆要吐槽的。
“进藤君好吗?我和海生看到新闻说,进藤在越后汤泽打七番赛,现在赛况胶着,进行到二胜三负了——到了要命的紧要关头!”熏在电话里说。
佐为比谁都清楚光的棋赛到了最要命的关头,目前,二胜三负,简直是对人性的考验。
不过,光找到了调节的方法,光夜晚都和讶木在雪山上玩,临睡前才打电话给佐为。
佐为握紧了手机:“七番赛很激烈,我常和小光通电话,我相信他的棋。”
“我们之后到了东京再相聚!对了藤原先生,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帮忙。”熏说。
“请说。”佐为忙道。
“现在富士通杯棋赛还没有开放观众票预售,以您的热度,我想我们通过正式渠道,是很难买到现场的票了——可以拜托您,给我和海生留两个现场观战的位置吗?尤其是您的比赛。”
熏在请求“走后门”,但语气却并不强求,反而像一个不愿打扰太多的小小愿望。
“如果能做得到的话,我一定会提出来,给你们留两个贵宾席位。”佐为温柔应下。
“那太好了!藤原先生,谢谢,那我们东京见咯~”
***
今天,日本棋院的理事特地前来通知几位棋士,询问他们是否出席即将举行的企业见面会。
理事说完后,会议室都安静了。
理事离开后,佐为转头问众人:“各位老师有打算去吗?”佐为想起熏说过,那会议“很无聊”。
“企业见面会?跟我们职业棋士有什么关系?”桑原本因坊一边和吉川九段继续下棋,一边端起茶碗,语气不变地刻薄直白,“老身还不如在房间里歇一歇,省点体力。”
桑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吉川九段也点了点头:“和围棋无关的活动,我也不打算去了。”
仓田沉吟片刻,说:“既然来的是本土企业,该打交道的以前都打过了。这次我不去了。我跟几位欧洲棋手约了热身棋,还有一个月就开赛了,得抓紧时间适应节奏。”
亮与佐为对视。
“商业会议那天,正好是进藤棋圣战七番赛的最后一局吧?”亮留意道,“应该是读卖新闻特意安排的,七番赛结束了,他们媒体工作也轻松些。不过……藤原老师您要去吗?”
亮看着佐为,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想趁空隙前往雪国,去现场见证光的收官之战。
光的七番赛到了殊死搏斗的时候,第六局正在进行中——如果四败,光就挑战失败了。
“日本队全员都不出席商业活动……这,会不会不太好?”佐为迟疑地问。
现在难得有空,佐为当然想去看光的比赛,但是,佐为一向希望把事做得周到,哪怕只是形式上的露面,也不想让日本棋院失了面子。
“不会的。”亮语气坚定,“这类企业活动有很多,我们都参与过,不缺这一次。而且中国队到了,我父亲大概率会到场,我跟着他一起出席,我就能代表日本队了。”
佐为和仓田都刮目相看地看着亮。
佐为牵起樱紫色的嘴唇:“谢谢你,现在的小亮,真是令人安心。”
说完,佐为忍不住了,抬手摸了摸亮的头。
亮反应不过来,看着佐为呆住了,有些难为情地脸红了。
“塔矢亮,有时候你说出来的话,简直就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啊。”仓田惊叹。亮看着两人都不好意思了。
***
棋圣战七番赛第六局结束的时候,佐为看到了棋谱。棋盘上,战斗的硝烟弥漫。
第六局,光以一目险胜。
至此,棋圣战七番赛三胜三负,还剩最后一局。
这第六局又是光来封棋。佐为发现了光的小秘密——只要是由光来当封手,光就会用富有佐为气质的棋招来封棋。
是因为我的棋,给光带来了安全感吗?佐为在想。
值得欣慰的是,光在那么紧张的状况下,还能以佐为的角度来思考,佐为很骄傲和自豪。
夜晚,佐为收到了和谷的电话。
“藤原老师!”和谷的声音传过来,“进藤后天要打第七局了,我还有森下老师,伊角、本田、白川老师、奈濑、阿福都打算去越后汤泽观战,森下茂子也说跟我们一起去观光——您有空一起过来吗?”
“我刚好有空,富士通杯这边要举行商业活动,我不用出席。”佐为说,他又惊又喜。
光那么多的朋友都要过去给光打气,连森下老师也去,足见光在棋界的人缘。
“那太好了,我们包车过去雪国。”和谷说。
***
光夜晚爬山回来,给佐为打电话时,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佐为,你要过来看我这棋圣战第七局啊!还有森下老师、朋友们也一起!”声音雀跃不已。
“是啊,小光,你开心吗?祝贺你第六局赢了。”佐为含笑回应,语气中尽是温柔。
“谢谢你!我当然开心啦,那还用说!”光兴奋地叫着,声音里藏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期待,“你明天来雪国吗?我明天有一天时间休息,带你们所有人去山上看落日!”
佐为听着,心中一片温暖。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需要他支持的小孩子,已成长为能带着他一起去看世界、并肩迎战命运的大人了。
“好啊,小光。那我们明天见。”佐为轻声道,唇角弯起。
挂断电话后,佐为在心里默默地想:
小光,你已经是独立的强大棋士了。你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到了棋圣战七番赛的最后一局。
小光,身为你的家人,我无论如何都要守在你身后,见证你七番赛的最后一局!
参考资料:李昌镐《不得贪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0章 冬日篇四十三 明天要见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