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无疑是令人疲惫的——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是如此。为了绕开法国,他们不得不从日内瓦向东北折返,穿过巴登大公国,再由比利时的奥斯坦德港口乘船驶向不列颠岛。
对比利时国王的拜访自然也在计划之中。
前往布鲁塞尔的火车上,费迪南正在对苏菲讲述他们与比利时国王之间的亲戚关系。每一位贵族成员年幼时都会被教导欧洲各国王室的家谱,只可惜彼时的公爵小姐并不肯花费时间背诵这些在她看来冗长又毫无意义的内容。好在费迪南并未因此而苛责妻子,事实上,他反倒有些庆幸苏菲在这方面知识的缺失为彼此提供了交谈的话题。
“从母亲维多利亚算起,我们应当称呼现任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为堂舅;父亲那边的关系要更近一些,首任比利时王后,利奥波德二世的母亲路易丝是我的姑姑。”
作为路易·菲利普国王的长女,路易丝在20岁那年与比利时开国国王利奥波德一世[1]结婚。这当然并非出于她自己的意愿,毕竟利奥波德不但年长她22岁,还早已有了无法忘记的真爱——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难产的英国女王储夏洛特公主。但鉴于父亲路易·菲利普同样刚刚作为法国国王登基,这一政治联姻势在必行:新的奥尔良王朝并不被欧洲的其他王室所认可,她成为比利时王后不但能够帮助稳固父亲的统治,也使得弟弟妹妹们有了与历史显赫的统治家族联姻的可能。
这是身为一个奥尔良注定要担起的责任。
内穆尔公爵这样告诉费迪南,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自己对姐姐的不幸负有责任。1831年他随法**队一同参与了反抗荷兰统治的比利时革命,并在胜利后被比利时国民议会选为国王;倘若彼时的他有足够的能力与威望抗衡英国的反对登上王位,路易丝也不会为了“确保法国的天然卫星保持在轨道上[2]”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无论是作为女儿、姐姐、妻子、母亲还是王后,路易丝都尽责得无可挑剔。她创办学校,支持传统工业,资助公共福利机构;在婚后五年内生下三个儿子,确保了比利时王朝的延续性,并为子女的教育和成长投入了大量心血。四个弟妹的婚姻同样得益于她的操持,这其中就包括了内穆尔与妻子,科堡的维多利亚公主的结合。而在1848年革命后,路易丝又说服了丈夫将克莱蒙特庄园借给流亡英格兰的父母居住——那本是英王乔治四世赠予女儿夏洛特公主和利奥波德的结婚礼物。
她的付出赢得了国王的尊重,却注定得不到丈夫的心。婚前利奥波德“对她就像街上路过的男人一样冷漠”[3],婚后的温和体贴也仅仅是出于责任和政治上的考量。三个儿子的接连出生使年轻的王后日益衰弱,却并没有令国王表现出任何快乐。小女儿诞生后利奥波德仿佛完成了任务,以第一任妻子的名字为她命名便立即离开,接着迅速与王后分居,甚至毫不遮掩地将情妇安置在王宫不远处皇家街的贵族庄园中。
分娩与孤独令王后的健康每况愈下,1850年父亲路易·菲利普的去世更是给了她致命一击。收到路易丝生命垂危的消息,内穆尔公爵与母亲和妹妹一起匆匆赶往奥斯坦德。
他只比路易丝小了两岁,自童年起他们就亲密无间;他不知道聪敏坚强,富有艺术才华的姐姐是如何变成了现在安静忧郁的王后,记忆里擅长骑马和登山的活泼少女如今虚弱到甚至无法从床上坐起。内穆尔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路易丝床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极度痛苦中离去。
从布鲁塞尔归来,他就成了费迪南熟悉的那个父亲:内敛,严苛,不苟言笑;家人间的亲密与温情,随着早逝的姐姐一起被他埋葬了。
因而费迪南的童年,是在严格乃至残酷的环境下度过的。
内穆尔公爵笃信坚韧的性格必须从小磨炼,温柔和慈爱只会让他们变得软弱怯懦,过多的享乐则会腐蚀他们的意志。更何况次子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阿朗松公爵这一起源于10世纪的贵族头衔,向来是授予法兰西君主的弟弟;费迪南·菲利普这个名字,则是为了纪念在他出生前两年因马车事故去世的伯父,广受爱戴的法国王储费迪南·菲利普。
他是奥尔良家的男孩,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夺回昔日的荣光;他是法国王子,注定要为之奉献自己的一切,无论婚姻还是生命——面对内穆尔公爵的告诫,刚刚进入爱丁堡皇家中学的费迪南认真而平静地点头。当同龄的少年忍不住偷偷讨论美丽的姑娘,并在深夜辗转反侧时,他的梦里却只有家族、责任和法兰西模糊的影子。
彼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姻会跟爱情有什么联系——如同许多年前初秋的午后,当他在科堡的树林里遇见那个恣意而骄纵的少女时,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费迪南?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啊,抱歉,”他拉回自己飘远的思绪,“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你说会有一个正式的欢迎宴会,所以我想,或许有必要更换一件更加精致的礼服裙。”
“是的,当然。”接到苏菲疑惑的眼神,他才反应过来妻子话中未尽的含义,“我去外面等。”
费迪南一直都知道苏菲是美丽的,可即使已经见过她身披婚纱的样子,依然会被惊艳。
公爵夫人换上了一条勃艮第酒红的天鹅绒长裙,领口与袖口装饰以精致的白色蕾丝,裙摆自腰间如波浪般铺展开来,将腰肢衬托得十分纤细。盘起的发髻间并未别上时下流行的钻石发卡,只用了与裙子同色的丝绸缎带作为装饰,愈发显得整个人高贵典雅。对上他的视线,她低眉浅笑,风姿动人——费迪南的呼吸滞了滞,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怦然加速。
她愿意为了他认真聆听从前兴致索然的政治关系,隆重装扮以参加曾被她评价为“乏味无趣”的宴会,是否意味着……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段婚姻付出努力?
他必定不会让苏菲像姑姑那样在婚姻中早早枯萎,费迪南想,他深爱的姑娘,应当永远如初见时笑容明媚,带着阳光一样斑斓的色彩。而他们的孩子——新婚的公爵不由得弯了唇角,笑意温柔——他们的孩子当然会在宽容平和的环境下长大,拥有满满的爱与温情,不再重复自己严苛压抑的童年。
“苏菲——”
他有些冲动地唤了她的名字,又忽然语塞。
父亲教会了他勇敢坚强,却从未告诉他应当如何对钟情的姑娘表达爱意。随着年纪的增长费迪南早已懂得收敛锋芒,也能够与各国王室成员和内阁大臣相谈甚欢,可他骨子里依旧遗传了父亲的内敛与傲慢——内穆尔公爵在民众中不受欢迎正是由于这样的性格。
“……你看起来真是光彩照人。”他最终这样对妻子说道。
由于布鲁塞尔王宫的改建工程,晚宴和舞会在市郊的拉肯城堡举行。
拉肯皇家领地广袤开阔,190公顷的面积几乎与摩纳哥公国差不多大。花园是典型的英式景观,出自被称为“能者布朗”的造园大师兰斯洛特·布朗[4]之手,也延续了他的标志性风格:形状优雅的黎巴嫩雪松,蜿蜒的湖泊与小径,风景如画的古典石桥,还有将花园与自然流动衔接,令参观者不由惊呼的“哈哈墙”[5]。马车穿过扶疏的花木,停在花园正中央那座新古典主义的建筑前面。
苏菲挽着费迪南的手臂,踏入金碧辉煌的接待大厅;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和王后玛丽·亨利埃特已经等在那里。
继位不久的国王三十出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不少。或许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母亲早逝又从未得到过父爱,他几乎长成了父亲的对立面——身材高大却干瘦,面色略显苍白,神情严肃,不笑的时候甚至有些冷漠阴郁。
以至于晚宴开始的时候,坐在国王左手边的苏菲还在为交谈的话题而苦恼。
国王非常敬爱早逝的母亲,可她对这位奥尔良公主的了解仅限于费迪南早前在火车上的只言片语。谈论哈布斯堡的亲戚同样不是个好主意——国王的妹妹夏洛特公主在1867年丈夫马克西米利安被墨西哥人枪决后因“精神错乱”遭到了奥地利皇室的监.禁,通过艰难的谈判才得以回到比利时;而谈判的功臣,出身哈布斯堡-洛林匈牙利支系的比利时王后玛丽·亨利埃特与国王关系疏远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这场违背双方意愿的政治联姻从一开始就不幸福,国王甚至连“相敬如宾”的样子都懒得装,拒绝已经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妻子参与加冕典礼。
“美丽的城堡花园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苏菲犹豫片刻,选择了最安全的开场。无论何时,真诚的夸赞总能令人心情愉快,“虽然批评者认为布朗的花园千篇一律,但拉肯毫无疑问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之一。”
“很高兴它给我们美丽的表亲带来了愉悦体验。”
“我注意到池塘边的山毛榉似乎是新栽的,鉴于这并非布朗的常用树种,或许陛下有翻修花园的打算?”
利奥波德二世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苏菲,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这个笑容也冲淡了他身上难以接近的威严气质:“您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才令人印象深刻。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费迪南一直说他的新娘不仅美丽,而且聪慧。”
“您太过奖了。所以我的猜测是对的?”
“那三株山毛榉是我亲手种下的——在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不过我确实正在考虑扩建拉肯城堡。1851年我去伦敦参观万国工业博览会时曾惊叹于水晶宫的璀璨华丽,自那时起就希望在拉肯建造一座这样的玻璃宫,除了展示我从远东带回的珍稀植物,还可以用作餐厅,宫廷招待室和剧院。”
“真是雄心勃勃而又令人着迷的设想。”苏菲优雅地微笑,浅蓝色的眼睛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不知我是否有幸为陛下介绍几位德意志建筑师?我相信他们——”德语中“他们”和“她”是同一个单词,公爵夫人停顿了一下,藏起眼底小小的狡黠,“一定渴望参与这个非凡的项目。”
如果说应对国王不得不令苏菲打起十分精神,与王后的相处则要轻松愉快许多。生在佩斯,长于布达和维也纳的玛丽·亨利埃特开朗外向,爱好广泛,寻找共同话题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两人从相似的童年经历谈到彼此对自然和音乐的热爱,苏菲惊讶地得知面前多才多艺的女子,还是个出色的竖琴演奏家。
“陛下您可太令人惊奇啦!”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玛丽·亨利埃特王后,“真希望能够有幸听到您的演奏!”
“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我就可以弹给您听。”王后爽快地回答道。在深褐色头发和瞳孔的衬托下,她的皮肤格外白皙,水滴形的珍珠耳坠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微微摇晃,“比起钢琴我的确更偏爱竖琴的音色,如溪水般潺潺流淌,如月光般轻柔飘逸。可惜古典音乐中几乎没有竖琴的存在,就连莫扎特唯一的竖琴作品《C大调长笛与竖琴协奏曲》,竖琴部分都更像是钢琴曲的改编。”
苏菲扬起嘴角:“这样的话,我反倒对这首曲子感兴趣了。过去我虽然痴迷于莫扎特,却很少关注他的非钢琴作品;直到最近我才开始从更广泛体裁和作曲家的音乐中获得乐趣,尤其是肖邦和舒曼。”
“说到当代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是我的最爱。”
“似乎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为他疯狂。”苏菲想起路德维希,作曲家最真诚的崇拜者和最忠实的赞助人,“瓦格纳的确才华出众,但欣赏歌剧时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别人的故事,因而难以投入深刻的感情;弹琴时我却能够看见自己的故事,又或是,找到那一刻我恰好需要的慰藉。”
新婚的公爵夫人眨了眨眼睛,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舒曼夫人的冬春音乐会,大概是我对于伦敦为数不多的期待之一。”
直到舞会临近结束,苏菲才惊讶地发觉除了开场的几支舞,她差不多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离开矮桌。明明刚认识几个小时,年纪也相差十岁半,她与玛丽·亨利埃特王后却有谈不完的话题,几乎能够立刻理解对方的感受——这样的共鸣自从马蒂尔德女大公意外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苏菲,别忘了明天十点马厩见!”王后同样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已经开始用“你”互相称呼了。
“我想我必须感谢你。”
当所有的喧嚣再次归于平静,新婚的公爵夫妇也褪去礼服,回到拉肯城堡的客房里。一对鎏金的巴洛克三座烛台立在梳妆镜前,莹莹燃烧的蜡烛照亮镜中散着长发的明艳女子。
费迪南站在苏菲身后,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你今天表现得棒极了。”
“你不必这样客气,这是我最起码应当做的。”
苏菲弯了弯嘴角,镜子里年轻的夫人也悠然浅笑,端庄得连最苛刻的宫廷教师都挑不出一丝错误——瞧,她还是能做个合格公爵夫人的么。
“我知道你可以赢得任何人的心——只要你想。”
“你太高看我啦。”苏菲莞尔。她将及腰的长发拢到一侧,用鬃毛发刷梳开打着卷的发梢,“王后陛下实在是个很棒的人,热情活泼,聪敏多才;我们还约好了明天一起去骑马。国王也不像他看上去那样冷酷淡漠,对于感兴趣的话题相当健谈。你知道吗,”她忽然转过身趴在椅背上,仰起脸看向费迪南,手中甚至还握着发刷的乌木手柄——这又是不符合公爵夫人标准的动作了,“他为每个孩子的出生都种下了一棵树!多么甜蜜而特别的礼物!”
烛光下,那双明亮的浅蓝色眸子比它们主人身后宽大的玻璃镜还要澄净剔透,其中盈盈的笑意令满室灯火都黯然失色。仿佛被蛊惑一般,费迪南猝不及防地掉入那片碧蓝的湖泊,然后他看见清澈湖水中自己的影子——此时此刻,只有他。
“你喜欢的话,等到我们的儿女出生时,我们也可以这样做——你觉得橡树怎么样?”
他眼睛里的笑意如涟漪般漾开,连嗓音也是带了笑的。抬手抚上苏菲精致的面庞,费迪南倾下身体,吻却落在妻子唇角——她在最后一刻偏过了头。
“……很晚了。”
苏菲垂下眼睫,避开了对面那双映着烛火的眸子。她强作镇定地转身将发刷放回梳妆台上,几个无声的悠长呼吸之后,语气平稳地开口,“早些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去拜访罗日耶先生么。”
[1] 利奥波德一世 (Leopold I) 不但政治、军事和外交手腕高超,而且相貌英俊,极富个人魅力。他跟英国女王储夏洛特公主之间也确实是真爱,如果夏洛特没有死于难产,他会在夏洛特继位后成为王夫,维多利亚女王也就不会出生了。
[2]“确保法国的天然卫星保持在轨道上”是路易丝的哥哥,法国王储费迪南·菲利普劝她接受比利时婚约时说的。
[3]“对她就像街上路过的男人一样冷漠”,路易丝公主向朋友吐槽未婚夫的原话。婚前她是非常不情愿的,不过婚后很快爱上了丈夫,她的悲剧和早逝也源于此。
她的儿子利奥波德二世 (Leopold II) 被称为“建造者国王”,从根本上改变了布鲁塞尔和奥斯坦德等城市。他在拉肯扩建了皇家温室,为子女的出生种树也确有其事。不过他最广为人知的,是在刚果令人发指的暴行。
[4] 兰斯洛特·布朗 (Lancelot Brown),被誉为“英格兰最伟大的园丁”。他一生设计了170多座园林,美是真的,千篇一律也是真的。著名作品包括丘吉尔庄园 Blenheim Palace,唐顿庄园的拍摄地Highclere Castle,哈利波特霍格华兹魔法学校的取景地Alnwick Castle。
[5] 哈哈墙,英文就是“ha-ha”,以毫无戒心的游客发现它们时的惊呼声命名。其实是石头砌成的壕沟,用以代替高大围墙,防止牲畜进入花园。从房子里看不到“哈哈墙”,给人的印象是草坪无缝延伸到远处放牧的公园,不影响景观的连续性。这一想法是英式风景园林的开创者之一威廉·肯特 (William Kent) 最先提出的,但被布朗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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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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