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新家

夏尔·罗日耶这个名字,在比利时可谓家喻户晓。

这位年初刚刚卸任的首相领导了1830年的比利时革命,并在革命成功后为年轻的国家建立起完善的内政外交体系。建国仅仅四年他就顶着强烈的反对声铺设了欧洲大陆的第一条铁路,奠定了比利时工业发展的基础。而在当年关于王位候选人旷日持久的辩论中,罗日耶始终坚定地站在路易·菲利普一边,曾公开表明了对内穆尔公爵的支持——他对于费迪南来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也许是将所有的爱都给了比利时,年近七旬的罗日耶先生从未结过婚;也正因如此,苏菲不必陪伴费迪南一同前去拜访。更何况政治从来不是一个淑女应该谈论的话题,在女性尚未拥有普选权的十九世纪,贵族少女的唯一使命是被当作筹码寻求国家或家族间的联合,生下健康的继承人,并在需要的时候扮演好漂亮花瓶的角色——这个时代的诸多悲剧之一。

好在此时拉肯城堡里两位曾经是贵族小姐的夫人,可以暂时卸下端庄温婉的面具,忘记孩子的吵闹和被迫接受的婚姻。她们并肩走过马厩里的双排隔间,不时有毛色鲜亮的骏马伸过头,亲昵地向玛丽·亨利埃特王后撒娇。

“这是德米尔,这是默兹,这是桑布尔;他们都是在比利时出生的,所以我就以比利时的河流给他们起名字啦。”

王后向苏菲一一介绍她的伙伴们。皇家马厩中饲养着五十多匹年纪各不相同的骏马,玛丽·亨利埃特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照顾它们,其中不少还是她亲自繁育的。

“这是多瑙,我的匈牙利老朋友。”

那是一匹高大而健壮的黑马,头颈修长,毛色油亮。看到玛丽·亨利埃特王后,他迫不及待地转头触碰主人的手,咴咴嘶鸣。

“好伙计。”玛丽·亨利埃特王后摸了摸黑马线条优美的脊背。她牵着苏菲的手,将她带往旁边隔间,“这一匹是你的。”

苏菲打开隔间的门,将手中的苹果递向那匹叫做“查尔斯”——在法语中应当被称为“夏尔”的英俊白马。白马咬住苹果,又毫不认生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苏菲的掌心。

与童年记忆中相似的情景令她弯了眼睛:“这位,不会是以前任首相大人命名的吧?”

王后大笑。

她眨了眨眼睛,打趣道:“才这么一会儿就想你丈夫啦?是我的错,让蜜月中的小情侣分开。”

美丽的误会,她却无法解释。

于是新婚的公爵夫人微微低下头——这样的姿态通常会被看作默认和羞涩。

“来吧,”玛丽·亨利埃特王后牵出多瑙,“我们去比赛。”

苏菲有片刻的迟疑。

她的侧骑技术并不好,仅仅能够维持平衡;而分开双腿骑马这样“粗鲁”的爱好,她不确定是否应当暴露给新认识的朋友。

王后一眼就看穿了苏菲的为难。

她翘起嘴角,变魔术般地拿出一个跨鞍,“我猜,你或许需要这个?”

碧蓝的天空下,两道身影在点缀着金色落叶的林间疾驰而过。

马蹄踏过阳光,留下串串笑声;踏过青草,溅起阵阵泥土。华丽的裙角扬起恣意的弧度,在呼啸而过的风中猎猎作响。

跑过麦田,跨越小溪,玛丽·亨利埃特王后在山丘上勒住缰绳。多瑙骄傲地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落后了一个身位的公爵夫人也随之收紧缰绳,慢下速度。

“我认输!”苏菲伏在马背上,气喘吁吁,“除了我姐姐茜茜,你是第一个赢过我的。”

“我可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王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和骄傲,这样的光芒令她原本不够精致的面庞光彩焕发,“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苏菲,我们可以一起做那么多事情——真希望你不必离开!”

“我会给你写信,或者——”苏菲想起面前女子的身份,把即将出口的邀请吞了回去,“或者明年,我有机会就来布鲁塞尔看你。”

“我等着。”王后认真地回答道。

终于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时,苏菲已经迫不及待地期盼旅行的结束了。

繁琐的衣装和复杂的发髻令坐卧都十分不便,颠簸的马车与航船则加倍消耗了她的耐心。又或许令人疲惫的不只是遥远的路程,因为旅途是否轻松有趣,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起出行的同伴。新婚的公爵夫妇都在努力适应与对方朝夕相对,但显然,都不是出色的学生。

穿过泰晤士河畔风景如画的皇家公园,那座乔治时代的红砖建筑也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

高耸的白色柱子支撑起宏伟的门廊,精致的楣板装饰了山墙。偏西的太阳透过入口两侧宽大的法式落地窗,将温暖的橙红色光芒射入门厅。

苏菲搭着丈夫的手走下马车,管家和所有的仆从已经站成一排,在门前的砾石路上等候了。

“这就是灌木庄园[1]。”费迪南说。

他们在英格兰的居所,又或是……家?

这座豪宅由哈利法克斯勋爵建造于1714年,曾是英王威廉四世与王后阿德莱德在特丁顿的官邸。当费迪南的祖父母相继去世后,维多利亚女王收回了克莱蒙特庄园,转而将灌木庄园提供给内穆尔公爵一家人居住。

经过富丽堂皇的门厅与摆满玻璃壁橱的餐厅,温馨优雅的起居室便出现在眼前。剔透的枝形水晶灯自穹顶悬下,墙上覆盖着翡翠绿的丝缎壁纸,奥尔良家历代先辈的画像悬挂其间。

“……这是我的祖父,法兰西国王路易·菲利普;我的祖母,法国王后、两西西里公主玛丽·阿玛丽。这是我的母亲维多利亚,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费迪南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叹息,“我真希望她能看到这一天——我真希望她能见见你。”

画像上的年轻女子气质温婉,深咖色的长发结成辫子从耳畔垂到肩膀,衬得脸庞愈发圆润白皙。一双与头发同色的眼睛格外明亮,亲切和蔼地注视着站在她面前的新婚夫妇。

“将来,我们孩子们的画像也会挂在这里。”

苏菲回过神,费迪南已经完成了他的介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握住了苏菲的左手,十指相扣。

苏菲控制不住地一僵。

她不自在地弯了弯唇,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想先看看我的房间。”

“当然。”费迪南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被打断的不悦,甚至于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眼睛里的亮光却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

公爵夫妇的卧室都在二楼。

宽敞的房间以柔和的青瓷绿和淡金色调装饰,配有豪华家具和一张四柱床。墙壁上是奢华的戈布兰挂毯,描绘了希腊神话中丘比特与普赛克的故事。

从南面的圆头窗可以俯瞰灌木公园,日落时分的景色有种令人屏息的美。连绵起伏的丘陵一望无际,古老的橡树和波光粼粼的池塘点缀其间。一群红鹿漫游在草地上,雄伟的鹿角被晚霞照亮。

“你不曾告诉我对于新家的偏好,所以我就猜测着你可能会喜欢的样子,吩咐管家于贝尔把这个房间布置好了。我相信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如果你也觉得中意,那我就很高兴了。”

“谢谢。这一切都很好,美丽,而且……”

“什么?”

随着最后一丝日光的消逝,天空变成深蓝色,那群红鹿缓缓转身返回森林,如梦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Forlorn[2].”

苏菲用了一个并不常见的英文单词,却忘了身旁的男人,本就是在伦敦长大的。

适应新环境并不容易。

灌木庄园里的作息被严格规定,苏菲每天的生活除了陪伴费迪南的两个妹妹进行指定书目的阅读,就是监督仆从的工作和餐食的准备。没有受到邀请时公爵夫人是不被允许单独出门的,甚至连弹琴的时间都被限制——这个家里说了算的是内穆尔公爵,而他既不喜欢女人抛头露面,又厌恶绝大多数娱乐活动。

相对的,费迪南则格外忙碌,每日几乎是天蒙蒙亮时便出门,归家后又常常在书房伏案到深夜。两个人很少有交流的机会,甚至只有晚餐时才能看到彼此。

苏菲隐约猜到丈夫的忙碌与西班牙革命后的混乱局势有关,直到这一天,内穆尔公爵证实了她的猜测。

“不应该使用永不这个词,但我坚信波旁王朝对西班牙来说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它将永不回来,永不,永不。”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将手中的报纸扔在地上,看向从书房走出的儿子,“你读过了吗,臭名昭著的‘三永不’演讲[3]!”

“安托万叔叔来信说,普里姆否认了革命前会支持他成为国王的承诺。”

费迪南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前。方形的长桌,内穆尔公爵占据主位,他的四个儿女——包括儿媳苏菲——分别坐在桌子两边。

“反复无常的小人!反对共和又反对波旁,普里姆想要干什么,独.裁吗!”

直到管家于贝尔端上厨房精心烹饪的龙虾浓汤,内穆尔公爵仍然怒气未消。他手中捏着银质餐匙,却迟迟没有去舀盘中浅橙色的汤汁,“我知道冬天不是旅行的好时机,但费迪南,你必须去一趟西班牙。”

费迪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菲。

内穆尔公爵随着儿子的视线将目光投向儿媳,“你有什么问题吗,苏菲?”

“不,我只是觉得……安托万叔叔也许早该料到这一点。毕竟,西班牙人民已经做出了选择——光荣革命就是明证。”

“注意你的言辞。”

或许是苏菲脸上的不以为然太过明显,那番话在内穆尔公爵听来简直是在讽刺1848年革命中覆灭的奥尔良王朝,嘲笑他们如今的痴心妄想。

“公爵夫人的价值在于她的丈夫和孩子,而不是对政治发表自以为是的浅薄看法。”

我以为你们在我面前讨论政治问题,是我可以发表观点的默认,更何况我只是礼貌地回答了问题——反讽的话即将冲口而出时,费迪南在华丽的台布下拉住了苏菲的手,安抚并恳求地,对她微微摇头。

于是她最终只抿了抿唇角。

“请原谅,父亲。”苏菲说,心中却并无愧疚。毕竟,内穆尔公爵如今也是她的家人了——无论她是否喜欢这一点。

“……进入十一月,英格兰卸下了温暖和煦的面具,显露出阴沉凛冽的模样。‘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温暖,没有欢乐’——正如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写的那样。灌木庄园周围笼罩着被雨水浸透的黑暗[4],内部则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两周过去,我却觉得比第一天抵达时还要格格不入,孤立无援。我曾担心婚后的日子会被毫无意义的应酬交际所充斥,现在反倒为无法出门而苦恼——生活还真是一出滑稽戏。”

昏黄的煤气灯下,乡愁透过细细的笔尖凝成深沉的墨色:

“亲爱的妈妈,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思念你!眷恋童年或许是件愚蠢的事,但我是那样想念帕森霍芬,想念施塔恩贝格湖,想念跟马佩尔一起在花园里疯跑的日子!”

远嫁的公爵夫人咬着下唇,觉得眼泪就要垂落。

敲门声响起,她以为是娜塔莉,答应着“进来”回过头——出现在门边的高大身影,属于她的丈夫。

几乎是下意识地,苏菲将写字台上的信纸反扣过来。

费迪南走进房间,伸手带上门。衬衫的袖口被他向上折了两层,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我应当道歉,为了这么晚打扰你,也为了这些天因忙碌而疏忽你。”

苏菲安静地听着,她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我的父亲……”费迪南顿了顿,“他或许对你严厉了些,但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他看上去连自己都不相信。

“放心,”苏菲回答道,“我会做一个温柔恭顺的妻子和女儿,就像你所期望的那样。”

“我并非这个意思。”

女子唇角嘲讽的弧度有些刺眼,年轻的公爵叹了口气。自证从来都是件困难的事,他不知道该如何让她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只要她说,费迪南想,他总是愿意为她去做的。

“后天我打算去拜访我的叔叔奥马尔公爵亨利,和婶婶公爵夫人玛丽·卡罗琳[5]。或许你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婚前我对他们提起你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热情地准备要招待你了。如果不是莉娜婶婶生病,他们原本会参加我们婚礼的。莉娜婶婶——家里人都这样称呼她——在维也纳出生长大,是奥地利皇帝弗兰茨一世的外孙女。她人品出众,温柔善良,热爱自然与艺术,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会去的。请转告叔叔和婶婶,我对与他们的见面十分期待。”

“那么,祝你晚安。” 暗夜之中,他的嗓音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柔平和。

“费迪南——”

当男人即将走到卧室门口时,苏菲叫住了他,“别熬夜太晚。还有……谢谢你。”

他低头去转门把手,在苏菲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弯了唇角,“任何时候。”

正如费迪南所说,奥马尔公爵夫人是极为亲切和蔼的长辈。

不过苏菲最先注意到的,是她格外出众的美貌和气质。虽然已经年过四旬,但岁月只是赋予了她雍容典雅的风韵,丝毫无损她秀丽绝伦的容颜。她的金发是阳光般纯净的颜色,新月似的弯眉下一双剔透的大眼睛,极浅的北极蓝,像是有魔力般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哦,我的姑娘。”

苏菲的屈膝礼只行到一半,奥马尔公爵夫人便将她扶起,揽入怀中,“离家这么远一定很辛苦吧。”

苏菲几乎因为这句话落下泪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女儿的缘故,奥马尔公爵夫人在苏菲身上倾注了无与伦比的疼爱。

她以慈母般的关怀包围着苏菲,时常去灌木庄园看望她,用德语和她谈论维也纳宫廷的童年与迁居英格兰的家庭生活。在这样的关心与陪伴下苏菲逐渐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奥马尔公爵夫人也对内穆尔公爵的严苛十分了解,每隔几日就要邀请苏菲出门散心。

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午后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苏菲带着娜塔莉坐上敞篷马车,前往伯林顿府——皇家艺术学院有一个小型的沙龙举行,她跟奥马尔公爵夫人约好了一同参加。

“皮埃尔,就停在这里吧。”

马车行驶到特拉法尔加广场,苏菲叫住了车夫皮埃尔,“距离伯林顿府不远了,我想下去散散步。”

穿过广场西面的蓓尔美尔街,再向北走上五分钟就能抵达目的地。这里各类商店与豪宅林立,十九世纪开始,又成为了绅士俱乐部的聚集地和伦敦艺术界的中心。

广场角落的路灯边有一个卖烤栗子的摊贩,娜塔莉上前买了一小袋,剥好一颗递给苏菲。公爵夫人摘下羊皮手套,将热乎乎的果肉塞进嘴里——微甜的坚果香气在舌尖萦绕,驱散了十一月空气中的寒意。

“多么美好的一天。”

她满足地喟叹,迎着阳光眯起眼睛。抬头的时候,苏菲看到几步之外一家还未装修完成的新店铺,而招牌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令她僵在原地。

汉夫施丹格尔——

回忆与情感的洪流席卷而来,她听到自己的血液涌过血管,冲上头顶的呼啸声。

[1] 灌木庄园:Bushy House,位于灌木公园中央,现为英国国家物理实验室的一部分。

[2] Forlorn:剑桥字典的解释:a forlorn place feels empty and sad. Looking or feeling alone and sad because you need help but do not expect to get it

韦氏词典是这样说的:sad and lonely because of isolation or desertion

翻译成中文的话,大概是“孤寂凄清”的意思。说起来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单词,就是形容伦敦的——

Beautiful but Forlorn, like a city in a dream.

[3]“三永不”演讲:光荣革命胜利后,普里姆在巴塞罗那发表的演讲得到了热烈反响。演讲明确反对了波旁君主制,因为连用了三个“永不”(Jamás),被称为“三永不”演讲。

[4]“没有太阳……没有欢乐”出自Thomas Hood的诗November。灌木庄园“周围笼罩着被雨水浸透的黑暗”是历史上Sophie写给母亲信中的话。

[5] 奥马尔公爵夫人玛丽·卡罗琳(Marie-Caroline de Bourbon-Siciles, duchesse d’Aumale),昵称“Lina”,从画像看年轻时称得上绝顶美人。

夫妻俩都对Sophie超好,当亲闺女疼的那种。历史上奥马尔公爵夫人的病逝导致Sophie生了一场大病,而Sophie火灾事故后的第三天,奥马尔公爵就因为伤心过度心脏病发去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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