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记忆里只有一片大火。
我是在一块废墟里被师哥捡到的。
他下山采买,恰巧遇上了赵国战乱,人群将他带到了城外,被迫在破烂尸堆里过了一晚。
敌军攻城,火光在箭矢上跳跃,掀起一阵又一阵热浪,吞噬了孱弱绝望的难民,人声凄厉的呼号回荡在火光冲天的夜空,仿佛成了炼狱鬼城。
而师哥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看到了我。
他说,我坐在岌岌可危的屋檐下,懵懂无措地看着四周,脸上有被蹂躏的伤疤,眼里蓄满了泪,见着他过来便伸出手,喊着:哥哥。
一遍遍,哭着喊着,哥哥。
他把我放在竹筐里,守着我到天亮,日出将近,战火弥消,他带我出了城,回了鬼谷。
师傅本来不要我,鬼谷从没有过女人,也不会收下女人。纵横已有一位,另一位自然不可能是我,既然如此,我便没有留下的价值。第一晚师傅便让师哥将我带到山门外去。
我咬着咬不动的白萝卜,怯生生跟在师哥身后,乖乖地听着师傅的定夺,我应该是没听懂,满脑子只想着吃,因为我很饿,饿了太久太久,等我珍惜地吃完那根萝卜的时候,师哥已经带我出了山门了。
小小的师哥不能违背师傅的命令,他安静等我吃完,还觉得不够,又给了我一个包子,他把我放到石头上,看我小口小口地吃东西。
他问我:你的家在哪里?
我懵懵地看他,没有听懂他的话。牙还没有长齐,包子啃得乱七八糟。
师哥不再说话了。
他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那个晚上万里无云,星星悬挂在天边,像一颗颗白白的珍珠。
只是下山一趟,就有这么多人死去。
那么在永无止境的修炼当中,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命丧火海。
他只救出了一个人,在绝望的炼狱里挣扎的人,又如何等待希望的到来?
他还是,不够强。
「哥哥……」软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腿上一沉,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
白净的脸上沾了包子馅的残渣,他轻轻给我擦去。
又轻轻给我翻了个身,这样睡会舒服一些。
他抱着熟睡的我,靠着石头坐了一夜。太阳初升的时候,他抬眸迎接温柔的旭光,将怀中的我背到背上。
回山的路很漫长,他难得停下来欣赏沿途风光。
从前总是行色匆匆,却不曾想路上的风景这般漂亮。
背上的我哼唧几声,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站在师傅面前,心中不再犹豫。
他将我抱在怀里,对上座的尊者道歉,他没有舍弃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将这个孩子带回鬼谷,他决心将我养大,他会成为我的家人。
上座的人沉默不语,许久问道:这是你的答案吗?
他没有犹豫地点头。
怀里传来动静,他们一同向来源望去,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出来,扯住了盖聂的衣襟。
盖聂抱住乱动的我,我嘴角微微咧着,发出听不清的声音,师哥附身听我嘟囔,被师傅一声轻咳唤直了身体,重新坐得端正。
师傅走之前看了我一眼,我扯着师哥垂肩的头发,已经扯乱了一缕,向来不喜触碰的大徒弟,此刻静静看着胡闹的我,轻轻摇动被我抓着的手指。
大徒弟会照顾大人,原来也会照顾小孩。
师哥自小懂事沉稳,一手承担鬼谷所有的事物,家务修炼两两不误,也没见他说过累。
他也不过比他捡来的小孩大了两岁。
“师哥,我想吃鱼,今晚吃鱼嘛~”
我拽着地上青青的小草,嘴撅得老高:“不想吃包子,想吃肉。”
不等他回应,我从地上爬起来跳到他身上,往下压的动作有些大,腿弯覆上朦胧的温暖,师哥稳稳托住我,发尾拂过我的鼻子,我把脸埋在他肩上。
师哥放下手里的剑,温柔回望我大大的眼睛。
“我们去抓鱼?”
他扭头看我,眼里染了笑:“好。”
这么多年,师哥对我有求必应。
想要什么就撒撒娇,他连星星都会给我摘。
我最喜欢师哥了。
其次是师傅,谁叫他老人家天天说我。
前几天来了个小哥哥,比师哥还要大一岁,师傅却让他也叫师哥,我问那我呢,师傅说就叫我小应。
我应该是师姐!
师傅慢悠悠喝了口茶:聂儿前几天教你的那几招学会了吗,不妨给小庄展示一番。
我躲到师哥身后脸憋的发红,师哥握住我的手安慰我。
“什么小应啊,讨厌的家伙,冷冷淡淡的,师哥,我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我!”我向师哥告状,那个家伙不理我,却很听师哥的话,或许是被师哥打服了。
也是,我们这除了师傅,谁能胜过师哥?师哥最最最厉害了!
你说我们这也就四个人,除开师傅也就三个?再除开师哥也就我和那个冷清清?闭嘴!我说多少个就多少个!
啊、师哥抓到鱼了!好耶!
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师哥,这条鱼红烧好不好?”“师哥,前几天你教我的轻功我会了,晚上展示给你看呀?”“师哥,等师傅休息了,我们去房顶看星星吧?”
我攥着垂落的小辫子在手里绕圈圈,在背着满满一筐箩卜和鱼的师哥身边转来转去,怀里抱着师哥的木剑,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师哥去年给我过生辰,问我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有了,钗裙罗带,绫罗绸缎,香粉唇脂这些师哥都给我备齐了,不知从哪年开始,他下山回来总会带一些漂亮东西回来,问他也不说话,只把东西往我身上戴,精致小巧的发簪稳稳在我发间,镜子里的我特别好看,有点说不出的陌生。
师哥问我喜欢吗,我懵懂地点头。
然后每年的生辰礼物就是数不尽的百家藏书。
每天都要看,每天都得考,说不出来就要被罚。
我总是被关在书房焉焉地抄书,从天亮抄到天黑,时不时抬手揉眼,满脸的委屈。好饿呀,师哥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
梦里怎么也有香香的味道?循着香味飘去,张口一咬——
咦,怎么咬不动?再咬——
咦?!
我一怒,抬眼撞进师哥温柔的眸中。
我咬的师哥的手……
夏蝉鸣鸣的深夜,鬼谷一点也不热,凉风袭来,蜡烛和青丝飘散在风中,烛光盈盈的书房里,两个人不睡觉,其中一个还在哄另一个闹别扭的来吃饭。
又愧疚又委屈,难过得食欲全消,我才不想吃。
“应儿,给你买了城里最新的点心。”
我不是饿了哦,是不能辜负师哥一片心意。
我吃得嘎嘎香,师哥就坐在对面看着我,时不时擦擦我的嘴。
“今年想要什么?”
我鼓起的脸颊肉动了动,“唔?”
不再是儒家道家名家墨家阴阳家的书了?
我歪着脑袋想,想半天,晚风撩起我的头发,师哥替我关了窗。
我瞥见他放在一旁的木剑,有了。
我在上面刻了「赵应」。
在背面刻了「盖聂」。
这样以后师哥出剑,有人问谁是赵应,我就可以名正言顺跳出来给他说:“是我,我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师妹!”
太酷了吧!
我今晚要跟师哥睡。
我拽起对剑发愣的他,一股脑钻进被子里,“嘶——”
好冷呀。
我往师哥怀里钻,找到舒适的地方安心睡去。
第二天师哥难得被师傅纠了错处,师哥手抬的不够高,被冷清清得了机会。
今天罚抄的人多了一个。
“师哥,我帮你抄!”我把师哥的书搬到我这里,常年抄书的手比执剑的手要快,他那点东西我一个时辰就能抄完。
师哥摸摸我的头,想拿回书,被我挡了回去。
“是不是昨晚我睡到你胳膊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我下次不会了,换个地方枕。”
“应儿,下次……”他睡地上,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就放下笔往外跑:“师哥我去拿墨,你等我回来哦!”
盖聂遥遥望着我的背影,眼里温柔得像一潭碧水,漾着淡淡的涟漪。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剑上的刻印,嘴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顺着歪歪斜斜的笔画,将这个名字印在了心底。
“应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