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走的那天,我很早就去送他。我看着马车的影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林间。抚着心口,我无端觉得它很空。
“嗖——”
肩膀被什么敲了一下,我摸去,手里躺着一枚石头,再抬头,小庄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开口无声,唯风知晓,对树影筱筱的林间道别。
“再见。”
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家。
师傅常常闭门不见人,就只有我一人。
自己做饭,自己采药,自己修炼。
偶尔给他们写信,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寻常事。
山下的生活一定比鬼谷精彩吧,所以他们才半年回一次信。
他们都快忘了有我这个人了!
把书一扔,气性大得不得了。
好歹曾经一起生活过这么久,不至于一点都想不起我吧!
“哎哟!”脑袋被书狠狠一砸,我嗷嗷叫:“疼疼疼……师傅……”
年长者气定神闲摸一把白须:“心绪不宁,焉能读好书。”
我大胆嘀咕:“明明说好的一年,您老人家说话不算话。”
师傅挑眉:“这么着急,想去做什么?”他端起茶盏:“鬼谷留不住你?”
我赶紧说:“哪有呀,天天给师傅做饭我开心呀。”
师傅不为所动,没听我的讨好话:“昨天的肉没熟。”
我尴尬地挠脸:“以为熟了呢……”
尴尬了一会儿,我对师傅说:“我这一年一点都没有偷懒,师傅前几天不也说我进步很大吗?我可不可以下山了?”
我竖起三根手指:“保证不惹事!保证保护好自己!保证打输了不报您的名字!”
头上又挨了一下:“啊!”
师傅问我:“打算去哪儿?”
“秦国。”我想都不想:“秦国国富力强,师哥得王上礼遇,很得王上的信任呢。”
“为何不等聂儿功成回来?”
我不好意思说我很想他,只好换一种表达:“没准我到秦国师哥见了我会吓一跳,我要给他个惊喜!师哥他——”
“应儿,想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止住话,“师傅?”
“是谁的附属,还是你自己。”师傅把问题交给我,“你要想清楚。”
我惊于师傅的定论,有些磕磕绊绊:“没、没有,不是谁的,我……”
师傅起身离开了书房。
只有空空的山门,没有人了。
「是谁的附属,还是你自己。」
这是师傅留给我最后的话。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不觉得是被赶出了山门,我只是到了时间出来罢了。
等我见到师哥,就和师哥一起回家。师傅的气没准就消了。
十六载的岁月只收拾出一个小包裹,在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离开了鬼谷。
第一次下山,身边没有师哥。
地图不知道掉哪了,一路都在问路。
有些地痞流氓上来拦路,好言好语说不通,没忍住将他们揍得鼻青脸肿。
其中一个看起来是头目的人给我指路,我冷脸没说谢谢,往他指的方向离开。
坏人干嘛要对他那么礼貌!
——幸好对方是普通人,不然打不过就很丢脸。
在简陋的驿站,我叫了一壶茶。
……难喝。
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人在休息。
歇息片刻,我打算离开,面前忽然落下一道人影,桌上的茶盏轻轻摇晃,水漾出一道浅浅的光。
“试试这个,比茶不知好上多少。”
我看一眼面前这个紫衣华贵的男人,盯着他递来的葫芦,轻轻摇头:“不了,谢谢。”
男人面容俊美,气质优雅,虽然一派浪荡,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说不出的贵气——哪家哪户的公子少爷?
公子挑眉,擅自将我面前杯里的茶倒掉,斟满他葫芦里那物,我闻到了浓浓的酒香。
他推给我,“兰陵佳酿,埋了三十年,香飘十里,闻之即醉。”
我拒绝,往桌上掷了银钱起身,经过他身边时瞧了眼还没走远的一道背影,低声道:“你身后那人方才摸走了你的袋子,公子还是检查下吧,那人已经出门去了。”
他震惊的表情看得我想笑,但是人家遭难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憋着看他摸遍了身上所有,俊逸的脸丧气苦闷,连连叹气。
“公子身无分文了?”
“如今浑身上下也就这壶酒最值钱了。”他垂头丧气,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拂袖一擦,转悲为喜:“畅快!”
“姑娘,看你风尘仆仆想必是赶路之人,可否斗胆问一句前往何处?世道艰险,女子独自上路凶险异常,如若同路我便可保——”
“喏,你的钱,给你抢回来了。”
我把钱袋掂了掂,还挺有分量,怪不得小偷被揍哭之前怎么都不放手……这人怎么呆住了?
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还好吗?钱给你带回来了,你要好好保管了哦。”我把钱袋放在他膝上,好心嘱咐他。
韩非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头看钱袋,里面一枚布币也没少,他抬眸搜寻人影,已经看不到了。视线一转,他凝视桌上空了的茶杯,许久,展颜一笑。
果然,没人能抵挡兰陵酒的诱惑。
我要是知道那位公子心里是这般的得意,会有一些些无语——不喝是因为怕他下毒,就算师哥不教我我也知道,陌生人的东西少碰。可是他不也喝了,应该没事吧,那酒闻着确实挺香的,试一下?
试下就倒。
我拍拍发烫的脸颊,走在陡峭的山坡上,马背了我一天,让它歇一歇,我牵着它走。还有多久到咸阳呢?已经出来了半月,总感觉连一个秦人都没遇上。
我走错路了吗?不能吧,我现在在哪呢?
头好晕啊……
走不动了,我随便找了棵树拴马,自己靠着树躺下,迷迷蒙蒙半睁着眼,缰绳在手里攥着,慢慢地就滑落了,缰绳套着的小马低头打量我,马的气息打在发上,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没反应,只觉得奇怪:怎么有两个月亮……两匹马……两个……人?
我瞬间清醒,下意识抬手就打,只听啪嗒一声巨响,身体砸向地面的声音沉沉,哀呼声不绝,我愣愣看了看发烫的手,以及倒在地上那人脸上通红的五指印:“你、你跟着我?你想做什么?”
清俊公子从地上爬起来,形容狼狈,音容委屈,他跟了她一天,从驿站到这鸟不拉屎的穷山野林,担心她被有心之人伤害——谁知道她居然一杯倒!躺在树下,那马还一直嗅嗅闻闻,吓得他以为出了什么事靠近查看,还没看清她的脸就被扇一耳光——这么结实的耳光,她是习武之人吧!
我上前拽他的领子,做出最恶狠狠的表情,一开始有点别扭,赶紧回忆卫庄的表情——这下好了,面前这人眼睛眨也不眨,是不是害怕了?
“你是谁?还以为你是好人,谁知道竟然如此居心叵测,亏我还替你抢钱包,就该让那人偷走,让你什么也不剩!”我气鼓鼓的,酒气浅浅,仿佛又闻到了兰陵酒香,那是真的好闻……不对!不能被诱惑!
这人、这人竟然笑!他在笑我?“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落魄公子抬起双手,其中一只手两指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松手,在我威胁的注视下收了回去,表情无奈,丝毫看不出害怕和紧张:“所谓君子,须正冠以待,我的衣服和脖子在姑娘手中,实在是没办法自报家门。还请姑娘网开一面,让我……”
我松开手,看他揉颈呼吸,随即正了不存在的头冠——他脑袋上只有乱糟糟的树叶——理顺皱巴巴的衣服,拍打衣袖上的灰尘,一切做毕,双手交握,姿态优雅,拱手一礼:
“在下韩新,唐突了姑娘,实在抱歉。”
“韩新,韩国人?”我念着这个名字,猜了一下。韩新点头,“原是担心姑娘不胜酒力会被有心之人盯上,才自作主张跟着的,哪成想造成了误会,是我的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错怪他了?
他敏锐捕捉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愧疚,桃花眼笑意盈盈,面上却不显:“经此一遭,姑娘酒醒了吧?”
估计还没有,不然我的脸怎么还是那么烫。
他抬头仰望高悬的明月,面容沉静,与白天那般放荡不羁的仿佛是两个人。找了块干净的地坐下,他的目光从月亮落到了我身上:“让我守姑娘一夜吧,我递的酒,后果我来担。”
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总觉得如果师哥在这肯定不许这人留下,知道名字又如何,他是什么人还不清楚呢。
我不敢睡,硬扛着不闭眼,盯月亮盯到眼酸掉眼泪,愤愤擦泪的时候,韩新递来一张手帕。
“这是我妹妹的,你看,上面绣了一朵红莲。”他看我戒备的模样,好脾气地展示他的诚意,他想说他没有恶意。
我看了一下,还真有。绣工歪歪扭扭的,像是刚学的。“我妹妹从来没做过这些事,从前她知晓我出远门读书,连夜给我绣的,还嘱咐我千万别丢了,威胁的样子和你很像,不过比你刁蛮一点,可爱一点。”
后面的话可以不用说的。
我推开他的手,用袖子擦干眼睛,抱着自己不说话。这人有点讨厌,一直在叽叽喳喳,说他的妹妹多么多么任性又多么多么惹人喜欢;说他离开故乡已经许多年,曾想过回去或许物是人非,或许一切如旧,结果变了也没变;说他师傅师兄师弟多么舍不得他,回家之前给他塞了好多好多银两,他全拿去换了酒……
好吵的人,我捂住耳朵。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姓名,可否告知于新,也算相识一场。”
“赵应。”
“赵国人?”
“嗯。”赵国捡到的,就算赵国人吧。
他好像离我近了些,是错觉?“姑娘打算去哪里,我这些年遍走各地,绝大数路都认识的。”
我松开耳朵:“咸阳,你知道怎么去吗?”
他神情一滞,也是错觉?“咸阳,当然知道,姑娘是去寻亲?”
我看了他一眼:“我去寻我师哥。”
与此同时我看清楚了——
他眼里闪过的对咸阳这个地方的厌恶,不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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