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厨房那场风暴般的插曲,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项府看似平静的深潭,激起涟漪,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仆妇们噤若寒蝉,看虞蝴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与疏离,仿佛她身上沾染了某种来自少主的、无形的危险气息。

阿春私下塞给她一小块干净的布条,让她裹住磨破渗血的手掌,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虞蝴变得更加沉默。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在项府巨大的、迷宫般的庭院里穿梭。烧火、择菜、清扫院落、搬运些力所能及的杂物……

她努力把自己缩到最小,用笨拙却异常执拗的勤勉,试图抹平“笨手笨脚”的评价,更试图从项籍那双深不可测、仿佛随时会投来审视目光的眼睛里消失。

然而,项籍的存在感无处不在。

他在练武场挥动长戟的破风声,隔着重重院落依然隐约可闻,如同沉闷的雷霆,敲打在虞蝴的心弦上。

他在书房与项梁议事时低沉而充满力量感的嗓音,偶尔穿透紧闭的门扉,带着一种决定他人命运的肃杀。

他大步流星穿过回廊的身影,玄色衣摆带起的风,都像无形的预警,让虞蝴本能地绷紧神经,在他视线可能扫过的区域,提前将自己隐匿在廊柱的阴影或忙碌的人群之后。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那血色的噩梦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淡去,反而在项籍每一次力量或怒气的展露中,变得更加清晰可怖。

乌江的呜咽,自刎的寒光,飞溅的温热血液……这些画面在她疲惫闭眼的瞬间就会汹涌而至。

但活下去的本能,和那丝在灶火前被点燃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倔强,支撑着她。她像一个最谨慎的猎人,在猛兽的领地边缘艰难求生,观察着,学习着,忍耐着。她开始留意府中仆役的日常,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模仿他们说话的口音和方式,努力让自己更像一个“秦人”,一个普通的、卑微的、不会引起任何额外注意的项府仆妇。

日子在压抑的平静和无声的恐惧中滑过。直到一个沉闷的午后。

虞蝴被管事指派去清扫项梁书房所在院落的外围回廊。这是项府的核心区域,寻常仆役不得靠近,今日或许是管事见她近日还算“安分”,才给了这份差事,但也严令不得靠近书房门窗。

回廊幽深,青石地面冰凉。虞蝴低着头,用湿布仔细擦拭着栏杆和廊柱的底部,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潮湿气息,混合着书房里隐约飘出的、淡淡的墨香和竹简的陈旧味道。

突然,书房紧闭的门扉被猛地拉开!

一股压抑许久的、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凝重气息瞬间涌出!

虞蝴惊得手一抖,湿布差点掉落。她几乎是本能地缩身,将自己紧紧贴在冰冷的廊柱后,屏住了呼吸。

项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展开的竹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竹简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捏碎!

“荒谬!无耻之尤!”他低沉咆哮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深深羞辱的暴怒,“嬴政老贼!他以为他是谁?!代天牧民?废分封,行郡县?焚我六国之书,坑杀我六国贤良?如今还要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他想做什么?!他想让天下人都变成他砧板上待宰的猪羊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血腥的杀气和彻骨的恨意。那是对整个秦帝国、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始皇帝最刻骨铭心的仇恨!是六国贵族血脉里流淌的、被强权碾碎家国后沉淀下来的、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

虞蝴躲在廊柱后,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听得懂项籍的话!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混乱的记忆深处!

废分封,行郡县!焚书坑儒!收天下之兵,铸金人十二!这……这不是初一历史课本上,秦始皇巩固统一的措施吗?!她记得!老师用红笔圈过重点!她还背过!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原来……原来这些冷冰冰的“历史事件”,在这个时代,在项籍这样亲身经历、家国破碎的人眼中,是如此的切肤之痛,是如此的深仇大恨!那股滔天的怒火,那股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恨意,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可怕!

“籍儿!慎言!”项梁沉稳却带着严厉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如同一盆冷水,试图浇灭那沸腾的怒火。

项籍猛地回头,看向书房内的项梁,眼神依旧燃烧着,但狂怒之下,似乎被强行压入了一丝服从的隐忍。

他胸膛剧烈起伏,攥着竹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不再咆哮,但那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可闻,如同困兽的低吼。

“叔父!”项籍的声音低沉下来,却依旧带着金石撞击般的硬度,“您看看!这诏书!这哪里是诏书?这是悬在我六国遗民头顶的屠刀!是抽在我等脊梁上的鞭子!他嬴政,是要断了我六国复起的最后一丝根基!是要将我等世世代代踩在泥里!”

“我知道!”项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恨?谁不恨!项氏一门,多少忠魂埋骨他乡?我等忍辱负重,苟延残喘于这暴秦治下,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在这里对着这一卷竹简,空自咆哮,宣泄怒火吗?!”

项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站在项籍身侧。他面容依旧清癯,但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项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也扫过……廊柱后那片阴影。他的目光在虞蝴藏身之处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愤怒,是弱者的咆哮!”项梁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项籍的心上,也敲在虞蝴的耳膜上,“真正的强者,会将愤怒铸成剑!藏于鞘中,隐于暗处,只待时机一到,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断那暴君的脖颈!复我山河!”

项籍眼中的怒火在项梁的斥责下,如同被强行按入冰水,剧烈地翻腾、挣扎,最终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杀意。他攥着竹简的手缓缓松开,那被捏得几乎变形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回廊冰冷的地面上。

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时,气息依旧灼热,却不再狂乱。他挺直了腰背,高大的身影在回廊投下更加凝重的阴影,眼神如同淬炼过的钢,锐利、冰冷,直刺向庭院之外,那象征着秦帝国无上威权的咸阳宫方向。

“叔父教训的是。”他的声音恢复了低沉,却比刚才的咆哮更加令人心悸,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项籍,记住了。”

项梁看着侄儿眼中沉淀下来的杀意,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掠过廊柱后的阴影,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意味,然后转身,缓步走回书房。

项籍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去捡地上的竹简,只是用那双淬着寒冰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那卷承载着秦帝国暴政和屈辱的诏书,然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回廊地面,带着一种压抑的、即将爆发的力量感,逐渐远去。

回廊重新恢复了死寂。

虞蝴依旧紧紧贴在冰冷的廊柱后,双腿发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冰冷的柱子上,带来一阵阵战栗。掌心磨破的伤口在刚才的紧张中又被汗水浸湿,刺痛尖锐。

项籍那滔天的恨意和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历史课本上那些轻描淡写的“矛盾”背后,是怎样的血海深仇,是怎样的不共戴天!而项籍,这个注定要搅动天下的少年,他心中的怒火一旦爆发,将会是何等的毁天灭地!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卷掉落在回廊中央、被项籍捏得变形的竹简上。那冰冷的、泛着陈旧光泽的竹片,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线。

废分封,行郡县……收天下之兵……

这些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

她记得,老师在讲这些“巩固统一的措施”时,还提过一句……提过一句什么?好像是……后来有个什么“推恩令”?是为了解决分封制弊端,被谁想出来的办法?好像是……汉武帝?不,不对,是在汉朝初年?是谁?主父偃?

这个模糊的知识点像一道微弱的光,在她被恐惧和震惊充斥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太遥远了!太模糊了!而且……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跟眼前这血海深仇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项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看虞蝴藏身的方向,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他只是缓缓踱步到那卷掉落的竹简旁,弯下腰,伸出保养得宜、却带着岁月和力量痕迹的手,将那卷被捏得变形的竹简捡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凝思的意味。他拂去竹简上沾染的微尘,目光落在那些被项籍愤怒之下几乎捏断的竹片上,眼神深邃难明。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的锐利如刀,而是变得如同深潭,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他的视线,这一次,没有任何遮掩地、精准地投向了廊柱后那片阴影——投向了浑身僵硬、脸色惨白的虞蝴。

那目光,没有项籍的暴戾和探究,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老谋深算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她拙劣的伪装,看透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你,”项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如同冰冷的丝线,瞬间缠绕上虞蝴的脖颈,“过来。”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项籍的咆哮更让虞蝴感到灭顶之灾!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只能眼睁睁看着项梁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感受着那无声的、却足以将她碾碎的威压。

命运的齿轮,在这卷被捏碎的竹简前,在这位深不可测的项氏掌舵人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发出了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咬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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