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梁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虞蝴的咽喉。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腔。
她看着项梁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在耳中炸响。
藏不住了。
从项籍那滔天的恨意爆发开始,从她因那卷竹简上的字句而心神剧震开始,或许……更早,从她在厨房那声不合时宜的惊呼开始,她就暴露在了这双眼睛之下。
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来。
每一步挪动,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她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不敢再看项梁一眼。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项梁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只误入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
他手中的那卷被项籍捏得变形的竹简,此刻被他随意地卷起,握在手中,竹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虞蝴终于挪到了书房门口,与项梁仅一步之遥。
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墨香和一种陈旧的、如同深埋地底的古木般的气息。
“进来。”项梁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他侧身让开门口,动作从容。
虞蝴僵硬地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一股混合着陈旧竹简、墨锭、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淀着岁月与谋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却并不明亮。
沉重的木架上层层叠叠堆满了竹简和帛书,如同沉默的士兵阵列。
光线被深色的窗棂切割成狭长的光带,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摊着几卷摊开的竹简,还有一柄未出鞘的青铜短剑压在一角,剑柄古朴,透着冷硬的锋芒。
项梁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合拢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隔绝了外界一切的生机,将这个空间彻底封闭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
光线更加晦暗,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项梁没有走向书案,而是踱步到墙边一座巨大的青铜灯树旁。
灯树造型古朴,枝杈上承托着几只小小的陶豆油灯,灯焰微弱,在幽暗中跳跃,映照着他清癯的侧脸,投下摇曳而深沉的阴影。
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铜钎,动作不疾不徐,拨弄了一下其中一盏灯的灯芯。
“噗”的一声轻响,灯焰猛地向上窜起一截,将周围一小片区域照得更亮了些,也照亮了项梁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光。
“抬起头来。”他开口,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不大,却直抵人心。
虞蝴的心脏猛地一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伤口,尖锐的疼痛让她找回了一丝神智。
她强迫自己缓缓抬起头,视线却不敢与项梁对视,只落在他玄色深衣的前襟上,那里绣着繁复而古老的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虬龙。
“叫什么名字?”项梁的问题和项籍当初一样,语气却截然不同。
项籍是带着玩味的审视,而项梁,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盘查。
“蝴…蝴蝶。”虞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敢说谎,在这个人面前,谎言似乎毫无意义。
“蝴蝶?”项梁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意味。他手中的铜钎轻轻拨动着灯芯,火苗在他指间跳跃不定。
“一个名字像蝴蝶一样轻飘,眼神却像受惊的野狐般闪烁的人。”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终于落在了虞蝴低垂的脸上,“告诉我,你方才在廊下,听到了什么?”
来了!
虞蝴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衣领上。
她该怎么回答?
说没听见?
项梁那双眼睛绝不会相信。
说听见了?
那滔天的反秦言论,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奴…奴婢……”她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奴婢在清扫……不敢听……”
“不敢听?”项梁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刺骨的寒意。
他手中的铜钎停止了拨弄,尖端悬停在跳跃的火焰上方,仿佛随时会将其捻灭。
“项籍的声音,隔着三重院墙都能听到他的愤怒。你就在门外,你说……不敢听?”
那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虞蝴只觉得呼吸一滞,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项梁的眼睛!
那不再是深潭,而是寒潭!
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种久居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漠然!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身**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摇头,脸色惨白如纸,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和绝望。
项梁看着她这副濒临崩溃的样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缓缓放下铜钎,踱步到紫檀木书案前。
那卷被捏变形的竹简被他随意地丢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识字。”项梁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冰冷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不是询问,是结论。
虞蝴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他怎么知道?!
“方才,项籍念出诏书内容时,你的眼神变了。”项梁背对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案上冰凉的青铜剑鞘,“那不是听不懂的茫然,是……认出了那些字句的震动。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看清。”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精准地锁定她,“一个流落街头、靠偷窃为生的小贼,不该识字。更不该……对秦廷的诏书,有如此反应。”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钉入虞蝴的认知。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不知在这位老谋深算的项氏掌舵人眼中,处处都是破绽!那卷竹简,那滔天的恨意,她瞬间的失态……都成了指向她身份的铁证!
“你不是秦人。”项梁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后的宣判,“或者说,你不完全是。你的口音驳杂,举止生涩,眼神里没有寻常秦地黔首的麻木,也没有六国遗民刻骨的恨意。你像一颗被突然投入这乱世洪流的石子,格格不入。”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威压几乎要将虞蝴压垮,“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从何处来?接近项氏,意欲何为?”
最后一个问题,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森然的杀机!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虞蝴濒临崩溃的心跳。烛火摇曳,将项梁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
那柄压在竹简上的青铜短剑,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虞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身份暴露!来历被质疑!甚至被怀疑是细作!
项梁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杀意,如同冰冷的刀锋,已经贴上了她的脖颈。
解释?她怎么解释?说自己是千年后穿越而来?谁会信?只会被当成疯言疯语,死得更快!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那血色的噩梦似乎就在眼前,不是乌江,而是此刻!
在这间密不透风的书房里,被这位深不可测的项梁,像碾死一只蚂蚁般抹去!
她看着项梁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看着书案上那卷承载着血海深仇的竹简,看着那柄随时可能出鞘的青铜短剑……
求生的本能和那丝在灶火前点燃、在清扫中倔强、在惊惶提醒中挣扎的微弱火苗,在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她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能!
“我……”虞蝴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干涩得几乎撕裂。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项梁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眼底的惊惶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墨香和尘埃的空气仿佛带着血腥味。
“我知道……”她的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出来,“我知道……‘收天下之兵,铸金人十二’……后面……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内的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摇曳的烛火定格在空中。
漂浮的尘埃静止不动。
项梁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那万年不变的平静冰面,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震动!
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死死地盯着虞蝴,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种被触及核心秘密的、近乎本能的凌厉!
“你说……什么?”项梁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沉稳的掌控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震惊而产生的沙哑。他放在青铜剑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烛泪无声滑落,在灯座上缓缓凝固。
命运的齿轮,在这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中,发出了足以颠覆一切轨迹的、沉重而刺耳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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