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秦夫人出殡当日,敏秀格格也收到了贾府的请柬。
她穿了一身乌金云绣旗装,未带太多珠翠,带着衣着轻简的石听溪一同前往宁国府。
昨夜伴宿,宁国府一夜灯火通明,连着请了两个班子到府中唱戏。
今早上府里下人倒仍是精神抖擞,未曾萎靡,全都不敢惹操持葬礼的荣国府琏二嫂子不快。
石听溪透过车窗,隔着帘子瞧着这一路上有不少大小轿子和车辆,大多都是往宁国府去的,场面十分风光。
马车一转,便看到宁、荣国府两座宅院连在一起,占了大半条街。
因着这般,整条街上都挂满了白幡,一眼望不到头。
从马车帘子望过去,只能瞧见各家的马车从门前经过。
宁国府正门上挂着烫金牌匾,石听溪下车时,一直候在门边的丫鬟婆子们便上前为她们引路。
进入停灵的院门时,她的耳畔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两声唢呐声,然后便是四声哀音,往来的宾客脸色也都肃穆了些。
敏秀格格让人将祭品送上,随即便被人引到存放灵柩处。
那里挂着白色帐幔,供桌摆在左右灵门中,矮桌和白色拜垫都摆在前面,上面还罩着红毯。
不时有小辈上前叩拜,石家同贾家虽说有些亲缘,但毕竟疏远,秦夫人也算小辈,故敏秀格格拉着石听溪停在了一旁,边瞧着屋内众人,边同行走的女眷小声寒暄。
石听溪则是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棺材,当瞧出这是樯木时,不由心生疑虑。
正常官宦子弟用上等杉木便就够了,樯木连亲王都不够格,贾家却是能寻到这般贵重的木材,还大手笔的制成了棺木。这样的行径……未免太过显眼了,难免有些涉嫌僭越。
天子脚下,京城中人总是更加注重自己的言行及使用规格。旁人都是唯恐过于惹眼,他们家却反之而来……
也不知道是自得于被皇上看重,还是自诩身为开国元勋的傲然,才敢行此等僭越之事?
旁边行走的丫鬟轻手轻脚走过,石听溪略一转身,视线刚好落在了棺木下缘的刻印上——
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想到了早前犯事的义忠亲王,听说他犯事前,曾给自己预备过一副棺材,但这只是道听途说,谁能说得准呢。
她低垂着眸子,正打量着脚下踩着的虎皮石,便听到门口下人行礼,叫了一句“二奶奶。”
抬头看到一位如神仙妃子,带着通身的富贵气的女子进入登仙阁。一进门就落下眼泪,坐在灵前的椅子上。
那女子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都驻足在门口,脸上也都带着哀戚神色。
旁边不时有人上前对着她温声劝慰,只是那女子依旧是用帕子压着眼帘,掩面哭泣。
直到缓和了些后,她才收整了神态,朝着满屋子的女眷告罪。
王熙凤还不忘让身边的下人继续准备递茶烧纸。
女眷们有序的上前供茶上香,石听溪也随着人流走到灵龛之后拜祭。
最后王熙凤又是缓了一会才止了悲声,起身后才露出浅浅笑意,开始和善的跟女眷交谈,说起话来爽朗可亲,没过片刻脸上的悲伤也都消弭了,将场上的氛围也弄得热闹了点。
碍于是出殡礼,没过一会也沉寂了下来。
待到吉时,石听溪便跟着送殡的人往外走去。
她坐在马车上,从车窗往外看。只见路旁彩棚高搭,都是京中各家的路祭。
看了一会只觉乏累,今晨因着要来贾府,起来的早了些。
她虚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哈欠,见路途还很遥远,就从车里的箱子里拿了个九连环来玩。
解到一半,就听到窗外传来嬉笑声。
她探身掀开车帘子,才发觉车队早就停下来了,那笑声正是出自树林中的一伙身着锦衣的公子们。
其中最显眼的则是那位身着白蟒箭袖,眼眸晶亮的少年。
他额头还带了抹额,瞧着无比贵气,想必这便是那位备受宠爱的贾家少爷贾宝玉了。
贾宝玉自车马停下后,就在这农家院里闲逛。
他瞧什么都新奇,拉着身边官宦子弟一起在外走动,欢声笑语一片。
没成想在用纺车时,却被一个农家少女叫住,二人闲谈了几句,没成想他就热络了起来,忽略了跟在身边的同伴,反是将注意都放在了这户人家的女儿身上了。
直到身后跟着的仆从得了王熙凤的话,才将这位少爷拽走了。
他仍是有些恍惚,旁人说了几句才得了他一个眼神。
石听溪瞧见了这一幕,觉察出了点他那天真多情的性子。心里一晒,轻轻把马车帘子放下,又坐回去继续解九连环,没再关注外面的事情。
敏秀格格也被外头的声音吸引了,她好奇的看向女儿,用眼神询问。
石听溪略微一笑,她低垂着头,随口回道:“不过是一群公子哥玩闹罢了……招猫逗狗,没什么意思。”
剩下的话没提,但是敏秀格格也听到了其间的女子声响,她心里懂了,不由得按了按眉心,颇为无语。
出殡也算的上是件肃穆的事情,这些王孙公子却只当个玩闹的事情,真是胡闹。
她抬眼就看石听溪精致的侧颜,想到女儿向来不喜欢拈花惹草的勋爵子弟,也就没有再提。
等了一会,车轿才继续向前行驶,直到铁槛寺才停下。
***
外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
石听溪在内室坐着,听着王熙凤同各位夫人周旋,忽然被她叫住了。
王熙凤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些年宫中时常召见石家小格格,京中人家大多心中有数,不出意外想必这位便有可能是那未来的太子妃。
因着猜测,有些人家总是希望能同石家攀上关系。但石家一向谨慎,对外来一事从不热络。
她想到贾府现在的情景,虽然是表面光鲜,但却没有子弟在朝中担任重要职位,内里已有了衰败之相。
王熙凤心思回转间,却已经轻轻拉住了石听溪的手。
石听溪感觉手一热,刚想询问,便听到王熙凤那婉转的声音,“石家格格,许久未见了——”
王熙凤抿了抿唇,余光注意到敏秀格格神情没有变化,又接着对石听溪温柔说了句。
“听闻格格前些年之前一直在江南那边,我们家老祖宗自小在金陵长大,对那格外留念……我们家的姑娘们也想同格格亲近一番,可否过些日子来府上闲坐片刻?”
敏秀格格笑着看向王熙凤,她将茶盏放在桌面上,轻声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王熙凤也不气馁,一拍手,爽朗的笑了一下,将视线落在了敏秀格格身上。
“这些日子京中多宴席,格格也可来我们府上,我们府上姑娘多,到时候定会热闹些。”
她说完又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事秦可卿的出殡日,想到这位貌美的女子,不由心生感慨,低声道:“最开怀的便是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了,那时尚在闺中……”
敏秀格格似是心动了,石府本就没几个女孩。苏勒嫁人后,府里就只剩下珠兰和石听溪,平日里很是清静。
最近她们又是刚回京城,府上收到的请帖尚不多,若是能去贾家简单做客,同她们家的女儿接触一二倒也可行。
反正就是去看个热闹,这京城中的人家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敏秀格格侧头看向女儿。
石听溪觉察出了额娘的意动,想到早上瞧见的贾家姑娘们,也有了些好奇。
她见状就上前拉着额娘,轻声道:“额娘,我想去看看……”
观音保比她小四岁,现在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
因为是在杭州那边出生,自小便是她和额娘与他接触,两人感情很深,在家时总是吵着要她陪。
不过几日观音保也迷上九连环了,一直缠着她解答。他虽然聪明,却耐不住性子,总是不得要领。
她被他缠烦了,又不想直接拒绝,就想躲他几日。
反正她要是出门赴宴,这个弟弟也找不到她了。
石听溪眼里染上了笑意,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猜测着观音保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肯定是有趣极了。
敏秀格格知晓这对儿女的小心思,心中好笑,又见女儿想去,便轻轻颔首。伸手拉住王熙凤,温声道:“过几日得了你家的帖子,便要去叨扰了。”
王熙凤听到石听溪答应过来,嘴角露出笑意,热情道:“太太,你放心吧,到时候我定多看顾她们。”
***
等到离开铁槛寺坐在车上,石听溪想到刚才额娘提的外祖家的事情,才出声问道:“额娘,玛法家怎么了?”
敏秀格格尝了点糕点,用帕子压了压唇,温声道。
“你舅舅家的富尔丹要成亲了,过段时间我们一家也得去呢。”
“当真?!”
石听溪的声音里都透着兴奋,对于此时乐见其成。
礼亲王府贝勒常阿岱生有六子,富尔丹正是小儿子星尼之子。
常阿岱早年去世,只有富尔丹这个嫡子,最后只有他袭封贝子,现在府里主事的正是星尼的妻子郭氏。
敏秀格格与他为同母姐弟,常常对他多加关照,和嫂子郭氏也相处的很好。
石听溪想到富尔丹,就问:“表哥要同谁成亲?”
敏秀格格听了这话就露出笑容,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浅尝一口后才看向石听溪。
“董鄂氏喀齐里之女,之前与她见过,长相秀美,性格温柔。”
石听溪嘴角不禁上扬,舅母选的这个人真不错。
表哥富尔丹性格火爆,平日里很不服管教。现在选个温柔的妻子,郭氏应该是想着两人可以互补,缓和下富尔丹的脾气。
想到表哥就记起了往事,她含笑提醒敏秀格格。
“额娘,你过几日一定要提醒表哥。他之前可说好要送我一匹御马的,但最近一直没有回话,别是忘记了。”
敏秀格格过几日还得回府去瞧一眼,正好能帮她传个话。
前些日子回京后,富尔丹曾跟舅母来石府做过客。
他那时候刚从阿玛那儿新得了几匹御马,对着他们炫耀了一通。
石听溪听到了心动不已,又想表哥向来豪爽,连着缠了他一段日子,才见终于松了口。
就是这人迟迟拖延,一直舍不得将马送过来,现在也没个消息。
敏秀格格笑了,她向来喜欢几个孩子亲近的样子,于是点头应了。
快到石府时,她才犹豫着看向了敏秀格格。
“额娘,我跟姐姐说好了,她今日要带我去买首饰。”
说完她又偷偷打量敏秀格格面容上的神情,许久后又可怜巴巴的接了一句,“我便先不回去了……”
敏秀格格无奈失笑,她伸手点了点石听溪的额头,温声道:“早前你不就提起过,怎么现在还是这般担忧的模样?”
敏秀格格说完便笑着应允了,只是见石听溪要走的时候,身旁只带了几个侍女,才又点了几个侍从跟着女儿。
最后连连叮嘱了几句,敏秀格格才算是放了点心。
京城街道向来繁华,石听溪走下马车后就能看到络绎不绝的行人和车马。
往来的小贩带手提肩挑,不时传来各种叫卖声。
她从街道两边的各种商铺中穿过,来到一处装潢精致的阁楼。
这里进出的人都是华衣锦服,举手投足间透露出非寻常百姓的气质。
此处正是京城里备受欢迎的兰亭阁,店主很喜欢读书,室内装修的很是精致,在墙上偶尔挂上几幅水墨画,映衬的更是古朴高雅。
不止如此,还遍布书格,其中放了不少的书册,皆不是摆设,不乏有人从中取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翻阅。
一楼错落着坐着些人正在用膳,她跟着小二来到二楼,径直走进左边第三间屋子。
刚进门后就看到苏勒已经坐在窗边的桌前了,她笑着看到石听溪坐下,让小二快些将菜送上来。
石听溪打量了一下苏勒的衣着,温声道:“姐姐可去宁国府了?”
苏勒摇头,她前些日子跟着察岱去过一次,出殡就没再去看。
她见妹妹喝了一杯茶,就又伸手为她斟了一杯。问了几句上午的事情,才开始托着下巴看着妹妹。
石听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今天姐姐可瞧见路上的场景了?”
苏勒笑了,她向外面撇了一眼,才回道:“我今日出门早,刚才在窗边瞧见北静王坐着轿子,带着身边许多的官员朝宁国府的出殡那条路去,想来正是去路祭的?”
清朝入关之后,共册立了八位异姓王。
前些年三藩之乱的领头人正是平西王吴三桂,而平南王和靖南王也因加入他,在战役中去世。剩下的几位王爷有些早在入关之后便去世了,圣上垂怜他们,就为其追加一个谥号。
因为朝廷规定,爵位虽可以世袭,但每过一代需要降一品级,北静王正是现今仅存的异姓王。
当时因北静王功劳最大,圣上唯独让他们家承袭王爵而不降级。
现在承袭爵位的正是水溶,他二十有余,在朝堂上很受皇上信赖。
石听溪点头,她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问声说了句。
“刚才我和额娘在路上确实遇到王爷了,我当时在车窗边瞧着,他还随手从手腕上拿下一串鹡鸰香念珠给了贾家少爷。”
苏勒却是疑惑,“鹡鸰香念珠?”
这时传来一声敲门声,小二打开了门,将菜分别摆放在桌上,最后恭敬地行礼后便离开了房间。
石听溪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漫不经心的回。
“正是鹡鸰,当时北静王还曾对着身边人说了一遍是圣上所赠。”
她虽离得远,但是侍卫们却是拿来当了谈资,休整时在马车边小声聊过几句。
鹡鸰自来便用于代表兄弟情谊,很是稀少。而与异姓王能称兄道弟的,也就是当今圣上了。
贾家和北静王关系向来不错,或许是这些情谊,这次他才将这个直接给了贾宝玉。
苏勒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后,才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小声问她,“你可看到那个那位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了?”
她这个妹妹自小就去了南边,也算是算是在那里长大,最近回京也没参加几场宴会,再加上男女有别,所以还未曾见过对方。
这次同贾家出殡,想来那位贾少爷自是不会缺席的。
石听溪叹道:“确实很是秀气,但我不喜欢太过风流的人。”
苏勒摇头,见石听溪满心都放在桌上了,就没在意这件事。
她调笑着看向妹妹:“刚才可是饿到了?府里少你吃喝了吗?”
石听溪脸颊微微一红,瞥了苏勒一眼,“今早去出殡,哪能吃那么多东西?”
铁槛寺的斋饭只是能饱腹,她刚才没有太多人留在那里用膳,最后也就是沾了点筷子。
苏勒想到这点,忙招呼石听溪快些用膳,她早就知道妹妹会饿,所以才提前定在兰亭阁。
这里掌勺的大厨做得一手好菜,刚好可以暖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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