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7日。
萩原研二睁开了眼。
“是糟糕的一天呢。”
拉开窗帘,所见的是遮挡了太阳的乌云,即使在昨天就已经看过天气预报,萩原还是忍不住哀叹起来。天气是会影响心情的,而今天的天气又过分地应景,那么是否可以说是他的心情影响了天气呢?若是如此,便又仿佛就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似的。
“那么就是美好的一天,嗯嗯,没错,就是这样。”
萩原研二脱下睡衣,换上那套熟悉的黑色西装,从抽屉里挑了根红色的领带,灵巧地打了个结。
镜子里的男人面色苍白,头发是会遮挡视线的长度,卡在了警员形象规范的边缘,他刚粗暴地搓了把脸,发梢被打湿粘在了一起。萩原抬起手轻轻捏着发丝,水珠顺着手指滚落。下一刻,他又变成了那副快乐昂扬的样子,拿起了一旁的手串。
“好久不见啦,小阵平。”
今天是松田阵平的忌日。
昨天的祭拜是在忌日的前一天。除了第一年,往后的三年里萩原研二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而他的同期们也配合了他的任性。
“抱歉啊小阵平,今天不能去见你啦,”萩原研二摩挲着翠绿色的手串,“我知道小阵平很寂寞。小阵平虽然一副酷酷的样子,可是最离不开人啦,我不见了的话,会超难过的。但是没办法,研二酱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小阵平会理解我的吧?”
对于萩原研二而言,什么是比看望松田阵平还要重要的事?那自然是另一件有关松田阵平的事。
“很快就好了,到了明年的今天,我就会去看你的。”
没错,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他忍耐了四年的苦痛与寂寞,那些未眠的夜晚,那些难熬的白日,都会在今日迎来终结。
之后会如何呢?
萩原研二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从看到那封传真起,他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那是在三年前,彼时萩原研二还没习惯松田的逝去,一早就请了假,11月7日在松田的墓前待了一天。朋友们陪着他,同他一起聊着松田还在时的趣事,最后还是班长看不下去了把他塞上了车,又看着他进了公寓才离开。
“萩原你啊,怎么也该接受了吧。”
他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果然还是不甘心啊,他想,小阵平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呢?明明早上还一起做了早饭,明明晚上还要和他一起去喝酒,怎么就不见了呢?
而他甚至找不到人质问。
小阵平不会回答,而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怎么会找不到呢?一年了警视厅还在追踪这个案件,可是米花的事件太多了,怎么轮得到这个陈年旧事。
啊,这竟已经是旧事了。
萩原研二低低地笑了。
要如何去接受呢?就像接受档案室的霉斑一样,去接受小阵平换了人的工位么?曾经他坐在椅子上,一转头就能看到小阵平,现在那个位子上是另外的人了。
他怎么就这样消失不见呢?说着要和研二在一起一辈子的小阵平,转头就跟着不知道脸的家伙走掉了。多么荒谬啊,他每天睁开眼就怀疑是在做梦。
这是不合理的,不应该的,人怎么会像是丢进水中的巧克力一样化掉呢?
萩原研二闭上了眼,眼前是和屋顶同样的黑暗,他看着看着,就看到了松田阵平呀。小阵平穿着黑色的西装,仿佛死掉的那个人是他萩原似的,黑白的小阵平住在他的眼睛里,哀伤地看着他。
小阵平啊小阵平,你能够接受么?
萩原研二陷入了黑暗。
第二天,在小阵平的呼唤中,他挣扎了五分钟才爬起床来,摸索着关掉闹钟,洗漱穿衣,从桌上拿了块面包就急匆匆去了地下车库,打着哈欠一通狂飙才踩上了点。
好在同事们都很体贴,看到他精神不济也没当回事。他游魂一样飘到了座位上,他的座位还是之前的布置,桌子上还放着和小阵平一起拼的模型,他们通常较为偏爱大型模型,那个迷你机器人还是他吵着要放一对在位子上才拉着小阵平一起买的。
两个机器人手拉手坐在电脑下面看着他。
萩原研二就那样和他们对视着,头一点才惊醒过来。
看来真的是太困了。
他拍了拍脸,从椅子上站起,决定去茶水间倒杯咖啡。
茶水间在走廊的尽头,小饼干和咖啡随意取用,他曾经对着小阵平赞叹不已,若说要找一个一辈子的工作这真是再好不过,工作福利如此周全,哪天就算残疾了都能够安享晚年。
“说谁残疾呢,我可要生气了哦。”
小阵平气呼呼地啧了下嘴。
“难道你还能是为了这个选的不成?”
“就好像电影的彩蛋一样,本体固然精彩,可彩蛋更是让人惊喜呀。”
茶水间的门被关上了,大清早的果然没什么人,也就是他这个差点在办公室睡着的家伙会过来。他在门前站定,总感觉那把手的边缘看着有点模糊,便用力眨了下眼。
“你听说了么?搜查一课昨天收到的那个。”
“写着‘3’的传真?那不是恶作剧么?”
“可是昨天是松田队长的忌日吧。”
“你在想什么啊?如果是针对松田队长的,不是应该发到我们队里么?”
“毕竟我们不负责处理案件吧,萩原队长知道么?”
“他昨天请假了,还不知道吧。”
“是去扫墓了吧,萩原队长真重感情啊。仔细想想果然还是恶作剧吧,其实也不必特地跟队长说,你看他今天就萎靡不振的。”
“也是,萩原队长真不容易啊。”
诶?小阵平?怎么回事?莫非眼睛是耳朵的窗户,所谓五官就是这种东西么?
萩原研二揉了下眼,金属的门把闪耀着柔和的光,模糊了视觉的边界,连带着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隐隐绰绰的交谈声敲了敲他的耳朵又笑着溜走了。
他推开了门。
站在里面的是部下秋山和原田。他们正往嘴里塞着饼干——大概是没吃早饭——在看到他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早上好,萩原队长。”
“萩原队长您也来啦?”
“没办法呀,我都困成那样了,要是不小心睡着了会被五十岚警部骂死的,”萩原研二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叹了口气,“好灾难啊。”
“怎么会,他可是最器重队长您了。”
“我也只是比别人更快一点罢了,在那些真正的天才面前可不值一提,不要再夸赞我啦。”
“怎么会呢,萩原队长可是我们队最厉害的人了,什么都难不倒您,大家都超级崇拜的!”
“是啊,上次那个超复杂的炸弹就是萩原队长拆除的,我当时还以为要完蛋了,幸好有队长在。”
“是啊是啊,五十岚警部还说要把那个做成教学资料呢。”
“呜哇,饶了我吧。”
萩原研二在咖啡机前倒了杯美式,入口时被苦得皱起了眉。
“要不是为了续命真不想喝这种东西。对了,昨天没发生什么事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野中又往嘴里塞了块饼干,秋山移开了视线。
“啊哈哈,怎么会呢?队长你就是太操心了,多相信我们一点啊。”
“是啊是啊,也多相信米花一点啊。怎么会那么容易出事呢?就只是过了一天而已啦。”
“诶?可是我听说——”
搜查一课离□□处理班实在遥远,好在他人缘确实不错,当天下午那张传真的复印件就出现在了他的桌案上。那是张毫无特色的白纸,只在上面打印了一个大大的数字‘3’,它的本体似乎是被当作无聊的恶作剧塞进了搜查一课厚厚的档案册里。但是萩原研二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无害的玩笑,这是应该被发给他的东西,是下给他和小阵平的战书。
多有意思啊,平日里像是下水沟的老鼠一样,只会躲避警察视线的犯罪者,竟也有公然宣战的一天。这当然是好事,何时最方便揪出人群中隐藏的罪犯呢?当然是在他犯罪时。凡所行的必会留下痕迹,人又怎么会无故消失呢?若是掉进水里,就把水蒸干,若是躲入人群——
萩原研二认真、细致地将纸对折,再对折,折成小小的一块,塞进胸口的口袋里,在一年前被炸出的空洞终于被填满,他发出满足的喟叹。
真好啊。
——他会出来的。
让他想想,接下来该干什么呢?是要去调查那台传真机么?查看打印记录,找出信号来源,在千里之外,是由哪台机器发出的?可以锁定位置么?监控呢?可以锁定区域么?□□处理班还是太不便利了,他明明应该在昨天就知道此事的。所谓对决就是比谁先行一步,谁布下罗网,现在的部门只会处理□□的事宜,这样下去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么?
“还是先递交申请吧。”
萩原研二下了决定。
然后,他就可以坐在传真机旁边,盯着它招供出犯人的信息了。
萩原研二来到办公室时其他人还没到,他走到椅子上坐下,看着旁边的传真机,它看上去那么无辜,一点都看不出在不久后会说出怎样的狂言来。
办公室里逐渐填满了人,手中的咖啡喝完了,部下佐佐木君来向他汇报昨天的工作,他说着某个杀死女友的男明星,某个杀死明星的经纪人,某个杀死了儿子的老父亲,仿佛什么人间阴暗合集、人性拷问大全。萩原研二不发一言,佐佐木君说着说着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你在紧张什么?大点声,我听着呢。”
传真机开始运转,耳边恍惚听到了某人敲打键盘的声音,萩眼研二盯着它,一点点吐出死神的低语:
我们是一群圆桌武士
所有愚蠢又狡猾的警察注意了
在今天的正午与14点
我们将以战友的项上人头
作为点燃庆祝的火花
有本事的话就尽管来阻止我们
我们将空下72号的座位
恭候您的大驾
“真是不得了啊。”萩原研二的视线投在纸张上,又好像看着遥远的某处,某个荒废的工厂楼里、阴暗的地下室里、潮湿的排水管道里。他盯着那个藏头露尾的见不得天日的肮脏老鼠,“该说是大胆呢还是愚蠢呢,如果是我的话绝不会耗费四年哦?”
“佐佐木君,召集一下人手,带队去杯护购物广场。”
“萩原警官?”佐佐木看看他又看看那张纸,疑惑不解。
“想也知道,除了那里,哪还有72个座位的圆桌呢?思考四年也只能想出这种谜题,还真是让人扫兴。”
“哪怕是商场也……您是说?”
“没错,是摩天轮哦。那里有全日本最大的摩天轮,如果在125公尺的天空爆炸的话,就是神仙都逃不掉吧。”
“爆炸?!”
“想想看吧,前年是‘3’,去年是‘2’,今年是‘1’,这是某个炸弹犯的倒计时。”
萩原从内袋里掏出配枪,一颗一颗地往里填装着子弹。
“还有比摩天轮的座舱更适合安放炸弹的地方么?封闭、狭小、插翅难飞,又可以在下方用望远镜看到里面的人绝望的脸,多么完美的舞台啊。那个犯人就是这样恶劣的家伙。去通知□□处理班,有人下了犯罪预告。”
“是!”
佐佐木的脸变得煞白,他的脑内出现了几天前被寄到办公室的那枚炸弹,他的心脏狂跳,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要紧张,”萩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枚炸弹是不会爆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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