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3日,《再启荣耀》的负责测试组工作室内键盘声啪嗒地响着。
“黄少?醒醒呀黄少……呃,您看眼这个呢。” 一只手搭上了旁边工位上昏昏大睡,眼圈凹陷乌青的青年,他们的组长黄少天,轻轻摇了摇,只是半分钟的时间,黄少天的眼睛忽然就以一种死不瞑目的既视感睁开,被刺眼的灯光一晃又发颤似的一闭。
六台曲面屏显示器蛇形排开,键盘缝隙塞满能量饮料拉环,空气里飘着深焙咖啡的焦苦味。墙上除去写满鸡汤励志企业鼓励语的装饰,就只剩下安静流淌着时间的挂钟以及被组员们贴上的便签纸。便签纸上是各种字迹扭曲的专有名词,和一旁的白板交相辉映,颇有活人微死的感觉。
黄少天前几天熬了个大夜,国外回来进入大厂之后,睡眠质量便一直没有好过,更有甚者,自从接受这个新项目开始,他和他的组员几乎是睡在公司里面,这会儿被组员喊醒睡眼惺忪的。一股混合了廉价咖啡、外卖盒饭和电子设备散热的特有气味洗刷着他的大脑。他扶着手把,麻木地从人体工学椅上缓缓坐起身子,久坐让身上的骨骼像是错位重新接上般作响,右手顺着声源拉过隔壁工位宋晓的椅子,将自己座位向那边移动,靠过去看人电脑,左手已经顺势从桌上捞了一瓶新的能量饮料屈指拉开,向嘴里灌来启动自己昏睡的大脑。入目的是几份自动生成的测试报告截图,红彤彤的一片,全是失败标记和性能警告。
真是让人沉默啊。黄少天腹诽着,想要扶额,但介于睡眠不足他都没什么多余力气去做多余的动作。这就是大厂程序员的真实水平吗?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睡太晚了……这又出了什么大问题?”他的组员个顶个的都是测试组的精英,总结一下错误合集给开发组返工,怎么还把自己叫起来了?
还没等宋晓回答,坐在黄少天对面的实习生卢瀚文率先举起手来,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老大,开发组新推的物理引擎……跑、跑崩了三台测试机。”
……几台?三台?黄少天那惺忪的睡眼都瞪圆了,视线从飘红的屏幕转移至宋晓的脸上。“那个……黄少,这是开发组刚推送过来的‘优化’包,我们跑了一下……情况……不太妙。” 宋晓睨着他神色,声音越来越小。
“不太妙?” 他嗤笑一声,一把抓过鼠标,手指快速划拉着查看,这一通冷水可算给他浇醒了,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这叫‘不太妙’啊?帧率波动图跟过山车似的,从60帧直接俯冲到10帧!这叫‘优化’?这叫反向冲刺!加载时间比上个版本还长了整整8秒!8秒!玩家上个厕所回来角色还在原地读条呢!还有这个——” 他用力戳着屏幕上一条报错信息,“‘物理引擎碰撞检测超时’?角色穿模穿得都他妈快进异次元了!这玩意儿能上线?玩家不把客服电话打爆才怪!”
宋晓正欲开口,哪晓得黄少天的脸色渐渐黑下去之后反而有些冷静,随手抄起一张测试账号卡插入读卡器,运行起来了网传今年十月份国庆节假期就要上线的一测版本,测试组那台搭配了目前最新配置的电脑的风扇响声突然变大,可也抵挡不住登入之后惨不忍睹的景象。黄少天几乎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操作,在等待这个发疯般的抽搐人物动作里,在键盘上虚搭着的左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嘴里也没闲着:“真是好优化……优化个锤子……贴图精度调低点就叫优化了?光影效果砍得跟十年前复古传奇似的……玩家是来玩次世代游戏不是来考古的吧?”
游戏角色在各种测试场景里转悠了几圈,几乎是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此游戏“精良”的一切设计:撞个墙都需要脱卡操作的顶级物理引擎,学了三年建模的角色动作连接,回音般音画不同步的超绝打击感……数不胜数,琳琅满目,最后再以一个蓝屏作尾,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黄少黄少,开发组那边让我来问问,还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没有的话咱们就要申请提交给策划组和宣传部上第一批实机演……”从办公室门外窜出一个徐景熙,很显然他没有看见测试组组长锅底般的严肃脸色,以及红蓝相间的各组员显示屏。
“上啊,怎么不能上?上完之后宣传部在大眼上被喷成筛子,线下工作人员被扯着领子殴打,绝活哥录制视频在技能释放的延迟时间里表演织完一件毛衣,回去重启电脑一看,害你说好不好玩,CPU历史占用率新高,占用90%,显存占用也快吃满了,内存更是刚进来就吃了8个G哇!还在涨!这内存泄漏得跟筛子似的,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么漏啊,得是核泄漏水平了。“他侧过身来,脑袋歪在椅子上看着来人,正蓝的幽幽光亮从他身后泄出来,像是代替着测试员表达所谓幽怨。
可怜的实习生徐景熙被这连珠串砸了个两眼一黑,还没听清个所以然,又被推着出了门,抱着一打待签字的文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口袋里的手机此刻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开发一组组长的名字赫然在上。
“景熙,测试组卡了三天了,还没有出结果吗?上面在施压,催得有些紧。”喻文州淡淡的声音从听孔中泄出,也有一股重度缺乏睡眠带来的疲惫空灵。
“没呢,喻工……您也知道,测三组组长向来都严苛,怎么偏偏是我们跟他们对接呀……换别人早给我们过了。”徐景熙走到转角,侧过身去看测试组工作室玻璃后模糊的人影,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到,“我被赶出来了,喜报,是文治不是武治。”
“三组?之前不是说和二组对接吗,怎么变成三组了……”对面话音一顿,“三组组长是……少…黄少天吧。”
“唉……不知道啊,可能我们总策划老王就是想整您呗,说是二组被隔壁项目约走了,只剩下三组了。”徐景熙还打算再继续腹诽一下策划,手机又是一阵震动,工作微信上冒出个红点,一看是测试组的人发来的,还以为对方回心转意有救了,正准备开口却发现并非如此,“欸他们来消息了!一定……呃,组长,黄工他找您,问您能不能本人线下谈谈……完了啊组长,他这是要武治了。”
对头的喻文州像是过劳昏迷般足足一分钟没说话,就在徐景熙思考要不要打个救护车的当口,他才不急不缓地说道:“让黄工自己跟我联系吧,可以,我们商量一下最好,上头实在是催得太紧了。”
这就是英勇就义吗?不过我们老大不一定打不过吧……“嗯好,组长我回了,所以……要不要给您叫个救护车?”最近工作压得太紧,徐景熙话头一转试着打趣逗乐一下,哪想喻文州甚至没有迟疑,就肯定道:“等我通知。”
……天老爷,这是真要干起来了。
刚刚被迫开机的黄少天此刻百无聊赖地编辑着测试日志,灵活的手指在活动开后在键盘上翻飞,手速很快,一封诉状就这样洋洋洒洒地出生,并且降临在刚刚验证通过的开发一组组长的聊天窗内。
【开发一组组长喻文州】:您好,黄工,听景熙说您想和我私下对接,我们B座606会议室见面怎么样?时间的话,越快越好,上头催紧了。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文件]论第八版为什么是垃圾中的垃圾.docx
【测试三组组长黄少天】:喻工先把这个看完吧,也快到午休时间了,我一点钟到那里等你。
喻文州。
会是那个喻文州吗?
黄少天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那个严谨的家伙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只是重名吧,只是重名吧?烦躁使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活动手指,好不容易又重新进入主界面的游戏里,建模粗糙的人物模型的动作显然延迟过了分,完全没有追上这位测试员手指操作的速度。黄少天的心里记着数,他按出第三个技能时,第一个技能才不死不活地炸在目标身上,可下一瞬间,角色便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出现在主城之中。
人才啊。黄少天的嘴角一抽,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嘲弄。掉帧!走一步卡三下!这破主城是人待的地方?还有刚刚那个带粒子特效的技能,华丽的技能光效刚出现,屏幕就像被冻住了一样,角色动作完全停滞,过了将近两秒才恢复,技能效果都消失了大半。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概率生效技能呢。是啊,一切都这么烂,怎么会是那位学长带出来的作品呢?
肯定只是同名而已吧,真该死,怎么偏偏和那个家伙同名。
那位喻文州学长,他前任,他初恋,和他分手足足五年多了,一句话也没有联系过,大概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也不在意,毕竟分手分得格外难看。而那位学长呢?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黄少天出国留学还是在国内见过的计科学子里面,最严谨的一位,对简易干练要求最高的一位,而眼前这种程序,大概是对方看了就要失语的无效优化吧。
黄少天原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淡了,他18年年中回国,国外呆不下去了,也不想搞研究了,回归自己学计算机最本初的心愿,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从测试员一直干到组长,从实习生一直走到如今最新项目的对接人,可偏偏就是今年年中,在项目书上看见开发一组组长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愣住了。他不确定自己怔愣的缘由,大抵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诅咒,很刺眼,也很让他失语。
此后,这个名字像幽灵一样在公司邮件和项目文档里飘荡了两个多月。每次看到,黄少天心里就拧起一个疙瘩,伴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更深沉的疲惫。他总是一遍遍地询问,或者说告诉自己,这是是巧合吧?重名的人多了去了。毕竟那个喻文州,他记忆里的喻文州,代码写得像艺术品,逻辑缜密得令人发指,对细节的苛求他在他的教导里曾经亲身体会过。
可是他也迟迟未敢将这个想法验证,验证的方法真是太简单,但他从未真正地走进B座,升至开发一组所在的楼层,去亲自参与过一场讨论。一切都是通过双方的组员交流,通过实习生在几座间跑腿催促,正如同对方也从未来过,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有甚者,员工名单上有照片,即使开发组和测试组不在同一座上,看不见对方那边的优秀员工墙,他动动手指看眼公司内网,也是可以的吧?是啊,或许只要看上一眼,他就可以放下心来,他可以确认那只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一个被KPI压垮、被进度追赶、只能交出残次品的普通社畜组长。
这样,他的精神或许会好一点,那本就饱受加班催折的睡眠也会好起来的。
可如果……就是他呢?第一次时隔五年的再见应该是什么样的?他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测试风格以捕捉细节与时机而著称的最严苛组长,向来喜欢未知,可现在面对这样的未知他无法兴奋起来。人们总说,如果可以人生之若初见,该有多好?至少那位他曾经追随过的学长,还是记忆里最好的模样,放在旧尘里落上灰,或许会突然在某一次回响中冒出,像一封尘封的信,常读常新吧。
疲倦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大脑中的要务放空,塞入莫名其妙的伤感与怅然,他的组员忙里忙外地将报错细致整理,毕竟他们可不像他们的组长,可以像骂人一样把这一滩烂泥的东西骂出口,他们要将打回理由整理成再平和不过的文字,层层递交,给到开发组手中,也挺好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不是吗?他盯着已经熄屏待机的电脑屏幕,黑洞洞的晶体上映着他无神的眼睛。究竟为什么他会在今天突然爆发,为什么要主动邀约?
是气愤太过?不,一定不是的,这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同事交流,每时每秒,都会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中发生。
时间流逝得挺快,手机定时闹钟响起的那瞬间,他也蹿出了工作室大门,直奔B座。他驻足在606会议室门口时,不多不少,刚好是两点五十九分,他也像从前每一次登台一样有一分钟的调整时间。
606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冰,模糊地映出走廊顶灯惨白的光。黄少天站在门外,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门牌上那个数字“606”,此刻像个嘲讽的冷笑。他上个星期连续熬了几个通宵赶测试报告,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底干涩得发疼,连带着看什么都蒙上一层灰扑扑的滤镜。
喻文州。
开发一组组长。喻工。
他开门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来手机,看了一眼聊天框,对方的回复是几分钟前,很简洁的一个“嗯,了解了,我已经到了,见面细谈。”,看不出一点负面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没有情绪,以至于他不由去猜忌对方是否点开过这份文件,这份从标题到内容都是嘲讽挑衅的文件。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最后那点可笑的侥幸也压下去,连同喉咙里泛起的干涩。管他是谁,今天这破程序的问题必须说清楚!他拧动门把,带着一股被疲惫和高压催生出的、近乎破罐破摔的怒气猛地推开了门——门后,会议室的空气沉滞且带着广东四季不变的潮湿,让人呼吸都算不上顺畅,总是哽在咽喉里,又何况这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廉价的烟草味,混杂在中央空调沉闷的,仿佛永远吹不散湿气的送风声中。分明还算在正午左右的时间,电闪雷鸣也只不过是一瞬间,乌云阴翳翳地压了下来,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灰蒙蒙的,很无力,给室内蒙上一层疲惫的滤镜,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显得格外沉重。
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在长条会议桌的另一端。
挺熟悉的,像是刻入了黄少天很多日子的时光里,怎么也化不开。
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熨烫得还算平整但领口微松的白衬衫。对方的头发比他记忆里的喻文州要短了些,也更疏于打理,碎发几缕在额角垂落凌乱。像是很多程序员的通病一样,他的身子在坐着时不由自主向前微微倾着,显得背有一些偻,手肘撑在桌上,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一点上,目光顺着胳膊向前,露在衣服外面的是由于缺乏日照而显得病态苍白的手,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室内光也不是很亮堂,烟头前的那点火星子显得明显,烟雾袅袅爬升、盘旋,直到在他脸颊边模糊了侧脸的轮廓,只留下一个大抵因工作压榨而显得瘦削,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或许他该开个玩笑,就说:如果有都市摄影师在的话,这个背影,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属于都市社畜的沉寂和消耗感,一定很适合留影一张吧。
这栋写字楼的年纪大了,门开合的声音很大,听到门响,那人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那袅袅的烟雾凝固了,冻结得像隔绝这间会议室与走廊的冰一样的玻璃。
黄少天的脚步随之钉在了门口,所有准备好的夹枪带棒的质问,尾随翻腾的怒火被寒冰熄灭的节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堵在了喉咙口。他清晰地看到,那张转过来的脸上的神情,好像位奥斯卡得奖主,在看清他的一刹那开始饰演苦情言情剧男一号,眼镜片后深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强光刺到一般,带着微颤,带着他没有办法解析的情绪。
是喻文州。
真的是他啊。
怎么这么背运呢?
“……少天?”
“副主席,喻副主席。”
他们还是习惯这样喊着对方。
与大学时相比,那张脸,褪去了少年时最后一点青涩,被岁月和工作刻下了更深的轮廓,脸色在灰雾雾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病态,眼下带着浓重的无法用简单熬夜来解释的青黑色阴影,如同被墨汁晕染开,和从前一起竞赛时熬夜留下的乌青不同,那时候总是带着笑的,疲倦像是被冲淡只剩下了奋斗的喜悦与理想前无奈又敢于冲刺的干劲,可现在对方的眼尾没有上扬的高度,只余下眼角有细微的、深刻的倦痕。他的嘴唇依旧抿着,带着点从前思考时习惯性的克制弧度,可唇色淡了,嘴唇本身也是干裂。黄少天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瞳孔,最让黄少天失望的也是那瞳孔——曾经那是很漂亮的,清亮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逻辑漏洞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高强度工作反复磋磨后的空洞和难以掩饰的惊愕。可那惊愕也只存在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覆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丝微澜便沉没。
完了,可能是要猝死了,为什么心口这么疼,头也开始痛了,早知道不该进大厂的,熬夜要把我的身体都毁了,黄少天想。
可能也要毁了眼前这个人吧。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想这些东西,脑子里冲入回忆用了几分钟?还是说就如同人死前要经历的走马灯,不过几秒钟?
就在黄少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冲上耳膜的嗡鸣和一种荒谬绝伦的疲惫感时,他看到喻文州夹着烟的手指,像他此刻过度紧绷的神经一样几乎不可查地、带着一丝神经质般地抖了一下。那手指的关节似乎也比记忆中更突出了一些。
下一秒,那截长长的、灰白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地从燃烧的烟头上断裂,直直地落下来。
“滋啦——”一声极轻微、却在此刻寂静得可怕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的声响。
那截滚烫的烟灰,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了喻文州撑着桌面的、裸露的手腕内侧。
听着挺疼。
喻文州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痛刺得猛地回神,手腕条件反射地一缩,指尖的烟差点掉落。他那可以说是面无表情的神色终于崩塌,不过很快他低下头掩饰,看着手腕上那一点迅速泛红的痕迹,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有些神经质地揉搓了几下,随后又不知道看见什么,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有些焦躁,不是那种因为疼痛而夸张的焦躁,而是一种被打扰了、增添了额外麻烦的、混合着生理性厌恶和心理烦躁的不满。随即,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烟头摁灭在手边一个空了的矿泉水瓶盖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一种长期压抑后的细微失控感。
黄少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简直不像喻文州。
他看见了喻文州眼中残留的震惊,那瞬间的失态,以及被烟灰烫到时那抹真实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不耐与疲惫。但这一切,非但没有平息黄少天的怒火,反而像往滚油里浇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锅,滔天的怒意直冲头顶。
也算是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了,黄少天那点因旧相识过得不好的酸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每一位划水摸鱼的同事的不满,在已知对方身份的前提下更加重一层。
工作带来的疲惫感?生活的压力?这些借口像针一样扎着黄少天。谁他妈不是社畜?谁他妈不累?他黄少天眼下也有黑眼圈,喉咙也干得冒烟,后背也因为久坐而僵硬酸痛!但这不该是他带的队伍交出这种烂程序的理由!这不该是他变成现在这种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一半的样子的理由!那个骄傲的、对技术有洁癖的喻文州去哪儿了?!
黄少天猛地向前大步迈着,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咚”的闷响,随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好像是心跳,眼神死死锁住会议桌另一端那个刚刚掐灭烟、正抬眼看向他的男人。喻文州也站直了些,但肩膀依然带着点垮塌的弧度,那是一种长期伏案和心力交瘁留下的身体记忆。他的眼神在对上黄少天的瞬间,就似乎试图凝聚起一点惯常的、属于“喻工”的平静和疏离,但那层伪装薄得像纸,底下翻涌的复杂情绪和深重的倦意几乎要破纸而出。
那眼神,不再是隔着模糊玻璃的揣测,不再是邮件文档里的冰冷代号,是活生生的喻文州,带着被岁月和工作磨砺出的疲惫躯壳,带着被烟灰烫伤的狼狈,带着震惊、复杂难辨的情绪,以及黄少天此刻最无法忍受的、那种仿佛已经习惯了一切磨损的平静假象。
“喻、副、主、席。” 黄少天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声音却不大 ,从勾起了讥嘲的嘴角泄出,“你行啊?喻文州。好巧不是?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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