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嗯,黄工,没想到还真是你啊。”喻文州拖着疲倦的嗓子说道,他的震惊已经褪去,假面与躯壳被修补完整,此刻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是啊,喻工。”黄少天嘴很快,几乎是压着对方话音的尾字就脱口而出,他念称呼总是故意加重,像是刺人样式的,“毕业几年手生了不是?你那点货全还给导师了是吧。现在真是人长大了,脸皮也厚了,什么样的半成品都当成品交了,还脸不红心不跳。”
“时间仓促,上头也催得紧,你也知道,黄工,国庆节就要上线内测了。”喻文州一点也没有理会对方话音之间裹挟的尖刺,不动声色的将话题从个人转移到了工作上面,听上去不急不徐,“我们现在一起把程序递交给下一层级的同事开展后续的宣发工作,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是么,这都敢公开一测啊?我怎么不知道副主席的风格从要求严谨变成了敢于直面挑战?”黄少天眉毛一抽,那种剑刺到棉花上的感觉很难受,他多么希望对方可以破防地和自己吵一架,至少不要让他一直被这种过分熟悉的疏离吞噬。
“这毕竟只是一测,黄组长。”喻文州眼睛笑得眯了起来,那点疲倦像是被这份和煦打包扫净,“我们后续会上线二测三测,甚至四测,而且一些小问题带来的不停服热修,必定会随之带来一些补偿,玩家们会喜欢的。我们这样既让每一位成员的工作强度有所下降,又给用户带来了一个阶梯性的体验感提升,何乐而……唔!”
他每一个语调平平的字抛出,黄少天的拳头便更攥紧一分,以至于捏得微微有些颤抖,忍耐值到达了极限的时候,冲动击破理智的桎梏带动着他向前去抓住对方衣领口,带着血丝的双眼随着距离的拉近,隔着两道镜片相互对上,只不过微微有些棕调的那双里充斥着悲凉的愤怒,而蓝得有些发黑的那双依旧平淡若湖。
“这他妈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喻文州!你自己看过你做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吗?放他妈十几年前会有人愿意玩吗?我靠,碰撞体积是拿脚画,角色动作衔接僵硬得跟提线木偶一样,打击感?不存在的!砍怪像在切空气。你要是想一个人站出去被玩家当喷成筛子你就一个人去!还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那双眼睛终于是红透了,血丝像是蛛网一样互相勾连爬满眼白,随时能裂开溢出血来似的,圆圆的眼眶瞪得太大,细致看过去能瞅见下眼睑不正常的微微抽搐,“你到底想搞毛飞机,有事说事有需求说需求,不要拿你那腔跟其他人敷衍的语气跟我说话,很恶心。”
喻文州被他拉得险些没有站稳,原先离开桌面的手慌张中扶上椅子勉强稳住身形,几乎是对方松手的一瞬间,就不自主地跌坐在椅子上,感受着对方居高临下地“输出”。看来景熙说得没错啊,测三组组长热衷于暴力武治。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又垂下眉眼,只是漫无目的又安静地凝视着对方,眼神也没有游走,一直粘在对方的脸颊上,最后只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声嘟囔,却没有任何声音。
他瘦了好多。
“你到底看没看我发你的文档。”黄少天最怕的就是激动地发声之后没人接住,他早过了那个可以一直自说自话吵吵嚷嚷的年纪,经此一遭,火气被浇凉了半打,还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看了。”喻文州终于回了一句,“不过,我不明白,就我们目前的程序而言,开发组并没有发现那些问题。”
“没有?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三组故意刁难你吗?”黄少天追击道。
“我在想,是不是中间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所以……”喻文州顿了顿,“我想请黄组长,你去我们开发组试试,看看还有没有问题,或许是传输过程中丢失某部分文件导致的呢?”他冲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原地等待到对方困惑而又迟疑的同意后,绅士地让出半个身位,带着对方一直走到了开发一组。
黄少天老远就看见个熟人站在工作室门口,一个看上去蔫蔫的没劲小伙,半靠着门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是注意到目光才抬起头来,和他眼神对上那瞬间蔫样变得更加古怪。那小伙眯起来眼睛试图确认自己也没有看清楚,喻文州一句话就让他几乎快要蔫倒在地上:“测三组组长黄少天,来我们这里看看程序的问题。阿轩,你见过的,S大以前的老朋友了。”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郑轩黑眼圈显得更深了,扶额叹息了一句“压力山大啊”,却还是乖乖地引着黄少天往自己工位上走,刷卡进入游戏一气呵成。黄少天坐下来看了不到半分钟,他就发现了不同:运行速度不同,太不同了。纵使现在这个版本依旧是制作有些许粗糙,僵硬度与精细度依旧没有改善,打击感也尚未成型,可最终的速度却比测试组拿到的结果好上了不少。
“黄组长,怎么说?”徐景熙和郑轩在他身后站得笔直,生怕这位大爷有不满意直接暴起给整个开发一组剿灭了。
“不对……太不对了。渲染管线看上去没问题了……资源加载策略也好很多……后台不知道什么偷偷跑着吃资源的东西好像……没了。”一路绿标的各项指标让他疑心今天早上在自己组那边看见的东西是一场梦境,难怪开发这边敢交出这种东西。与正式版的制作肯定有所差值,但作为第一代测试,已经足够踩线了。
正当他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是他的组员。他听着组员接二连三的抱怨声,确信了他们收到的和开发组做出来的,简直就是两版。他来不及思考,就叮嘱着郑轩一定要亲手拷好这份版本,再亲自送到A座的测试三组手上,自己却站起来张望四周,试图寻找刚刚那个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喻文州所在。
“黄组长?你在找喻工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年纪轻轻的员工,工牌上写着“音频组实习生李远”的字样,在他面前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和拘束,让他看上去觉得……扎眼。是自己扎眼。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有多失控,多可怕。那不仅仅是针对喻文州的,更是对整个会议室里其他人的一种无形压迫。他能感觉到周围人向他们投来的、带着惊恐和不安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他吓到他们了。他把一个本该是技术讨论的会议,变成了一场充满了个人怨气和失控暴怒的灾难现场。
自己好像也不是自己了。这是他回国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甚至想不起来刚刚会议室里他为什么要那么气愤,为什么要突然那么大火气,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去拽对方衣领。是因为对对方的要求太严苛了,心中的预估值太高而后没有达到预期?还是说,其实自己也变了。他以前也爱说垃圾话吐槽,也爱攻击别人,可从来不会这样咄咄逼人,不会这样让自己也觉得陌生。
这不是他,对吗?
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作呕的自责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淹没了黄少天。那感觉比愤怒更沉重,比疲惫更窒息。他像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最后却发现砍错了对象的士兵,握着滴血的刀,站在一片狼藉中,茫然又绝望。
莫名其妙的烦躁,莫名其妙的不快,莫名其妙的爆发。
太多的莫名其妙,就像是今天的喻文州一样,被烫到的那一瞬间,古怪的气质围绕在周身像是看不透的壳。而他呢,用最恶毒的语言,最伤人的指控,把所有的怒火和失望,像淬毒的匕首一样,精准地捅向了这个正在被现实反复凌迟的人,和他一样在这里被反复凌迟的人。就算对方有错,对方背叛了理想,玷污了技术,又如何呢?
他们两个,现在除了有对接项目的两个组组长,这一层浅浅的同事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呢?何况在这一次合作之后,他们连下一次的合作的可能性都是未知数。今非昔比,早已陌路。
“黄工?黄工?”一边站着的李远看着他的呆愣,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字说错了,连忙在他眼前挥着手招魂,谁料下一刻自己的手却被对方牢牢钳住手腕,力道很大,却有一些发抖。
“喻文州在哪?”不知道为什么,李远觉得这个问句的音调像是绝望的溺水者望向水面浮萍,望向最后生的希望一般浸着轻轻的颤抖。
“应该回606会议室了,喻工没事的时候会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黄少天几乎是来不及谢一句就拔腿朝着606又跑了过去,那门没有闭紧,此刻虚掩着。他的第一举措不是敲开门也不是直接推开,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一边脸颊贴上门板,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响动。有别人在……他对自己说着,努力分辨着里面人对话的内容。
“我理解你的想法,喻文州,可是上面不同意。”那个声音很熟悉,冷冷的,“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成本过高,进度优先,按原方案执行’,每一次都是这个答复,我有什么必要再去问一次?”
“我知道。可是……少……你知道的,三组那边没有那么好糊弄……”这回接话的是喻文州,依旧是那股散不下去的疲倦,“还有这次,测试组那边报告底层资源异常占用,这和我们开发组给出的完全就是不同的,我想知道,传输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我知道啊?我负责项目总体规划统筹,又不是那批二线窝着只批文件的领导,得问他们吧,鬼知道平台又出了什么问题。”那人回复,“算了,你的方案我会再次帮忙申请的,黄少天那边你自己稳住一下,一下子优化到最佳肯定是不可能的,得让他妥协。”
随后,脚步声随着喻文州一句谢谢的落音,渐渐向门这一边靠过来,黄少天一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站直身体,好像路过一样。门被推开,只一眼黄少天便认出来对方,王杰希,这次项目策划组的总策划,还有一点就是……大学那会儿,和喻文州同一届学生会班子,他是主席。
说来也挺巧的,大学那会儿认识的不少人都在现在成为了同事,宋晓以前是他带过的学弟,学生会宣传部部长许博远现在也在这次项目里领着宣发四组,郑轩是喻文州读研那会儿的室友,他当时谈恋爱时没少趁着郑轩不在跑到人家宿舍去找喻文州,他是电竞社社长,副社长于锋这会儿也在项目里担任项目管理一职……好像大学那会儿相熟的人里,只剩下一个在国外还没回来的方锐,都集齐了呢。听说其他的人好像不止搭伴过一次,而他这个海归像是在这次项目里成为了最后一块名为“原班人马”的拼图,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却好像没有办法回到最初的模样。
岁月蹉跎久,人是性却非。他看着王杰希也那副冷淡的模样,听着对方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午好”,心底里颇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回复时嘴角都有些僵硬了。曾经一起欢笑的时光好像泡沫一般都消失殆尽,一切的一切都在警示着他,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场,从前兄弟相称也好,前情旧爱也罢,都是以前罢了。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重压下的依偎也好,旧情旧识也罢,干涸的地面不是他们可以跨越的鸿沟,不如转身相背而去,去往各自广阔的江河湖海中去,彼此忘记了对方的存在。想了这么多年,这短短一个小时的经历好像彻彻底底教会了黄少天什么叫做忘却、放下,天地瞬间辽阔了几分。
“刚刚路过,王策划,您说上面还有没有可能重新评估成本,把优化方案的驳回撤销?”所以到最后黄少天也只是再平淡不过地问了一嘴,冲着这个用膝盖想也知道概率为0的可能。
果不其然,王杰希叹了口气,小幅度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挥别他,只留下一句“大家都不容易,放掉吧。”
他走后,黄少天抱着忐忑的心思再次踏入606会议室,这一次空气里不是凝固的愤怒,而是再普通平常不过的淡淡烟味,像每一个会议室那样平凡,不添加半点情绪的色彩,那时候黄少天才明白,原来一切紧张与争锋的既视感都源于自己的主观情感渗入,一切感觉到对方的自我厌弃与由内而外的疲惫都源于他内心的崩塌。
喻文州依旧在抽着烟,只不过这一次再没有那样烟横雾绕的朦胧,留下的都是心中曾存的高塔在障眼法消散后遗留的废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看见对方烟灰烫到手腕时候的情绪会那么激动,原来都是心理作用,那是一种落差感——发现自己心底里一直追随的那种理想主义,活生生的例子不过也只是一个让人失望的普通人,有着平凡的烦恼,平凡的生活。说到底,当自己接受以后,便会习以为常。
“抱歉,喻工,刚刚是我有些太激动了。”他笑了笑,笑容天衣无缝。
喻文州听见他的语气先是愣住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又转而再次被雾蒙住,随后也淡淡地说:“没事,是写得不好。”平静得近乎死气,那语气里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深不见底的无奈。
“没什么,一测而已,我看了你们这边的效果,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我的组员那边刚刚接到郑轩送过去的文件,检测需要一个下午,下班前如果有问题我会通知你们,如果没有的话,大概明天领导就会把我们确认的版本交给宣发了。”黄少天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也很慢,好像是发火与工作早就把这剧皮囊里的精力完全消耗了一样,他歪坐在椅子上,喻文州斜对面那张,可谁的目光也没有落在对方身上,只是空洞地注视着某处空气。
最后还是喻文州先开了口,随之而来是他递过来的一支烟,“累吗?”
黄少天没有将脸转过去,只是也伸直了手臂,会议桌不宽,两个人的手蹭到一起时他在有些条件反射般地将手臂微微弯曲,精准地拿到了烟,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也没有抽的意思,只是回复道:“还行吧,间隔性的,你……开发组应该也差不多吧。”他一开始想说你应该也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半路又觉得要斟酌一下用词,好像为了维护这难得他意识到的普通同事关系时。
争吵熄火后的氛围总是带着一些凝滞不动的尴尬,突然从情绪的顶峰滑落,倦意像是潮水席卷全身,黄少天少有这么淡定的时候,但是他真的好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这样其实也不像他,甚至也让他自己的心脏有些像是被揪着般难受,揪得他眼眶和鼻子都有些发酸。或许实在是不想在大怒后面经历更加莫名其妙的大悲,黄少天几乎是全身都在用力,将这副脱力的身躯支起来,步伐有些沉重地往外走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他想不明白。
“少天。”他抓住门把手,快要打开逃离的瞬间,喻文州冷不丁地出声叫住了他,也是这五年来第一次走入他耳朵里的称呼,旧尘与过往,一切他以为他已经斩断的东西好像都在这一瞬间随着音波振动的频率被一针一线地织起,这张带着落灰的网密不透风将他包裹,几乎是同一时刻,窒息感裹挟着泪水而来。他没有回复,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肩膀上轻微的颤抖一样。
“好久不见。”这是喻文州说给他的第二句,只有关于他们两个人话题的句子。黄少天竭尽全力忍住了眼泪,抬着手蹭起眼镜,用力地揉了几下,像是个赌鬼一样回头看向对方。他赌赢了,喻文州没有把自己的眼镜戴上,他知道他近视度数不低,此刻从他的视角大概只能看见自己的面色有一点发红。
“怎么了?喻工,还有什么要交涉的吗?”黄少天把声线放得很低,音量也是,那点阻塞感和艰涩感已经微不可见。
“……你知道我不是想聊工作上的事情。”喻文州的嘴在原地空张大却无言了一会儿,随后不尴不尬地赔了个笑,“当然,也不是想提旧事、拾旧情的意思。”
“那是什么?问我现在对你什么看法?爱,恨,还是一视同仁?”黄少天还是那个语气,问句都像是一种陈述。他看着喻文州又是重复刚刚启齿欲言又闭口不言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的火好像又有要烧起来的意思,“喻文州,再说一遍,有事说事,测试组挺忙的,我没空在这猜你什么意思。”
“都……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单纯觉得很巧合,我真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
“不可以是我吗?”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喻文州向来被人说是巧舌如簧,现在却频频卡壳,“毕竟你出国了,我以为你会一直在国外发展的。”
“你原……我回国不是挺正常的吗?我家人还在国内,我本事还没有大到能把我爸妈一起带走的地步。”黄少天把那句“你原本也可以出国”咽了下去,不谈过去了,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也闭口不提自己出国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避重就轻地回复着,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熟悉的笑脸,他心底又生出一点名为期待的诡异情感,“你把我叫住就是要说这些吗,如果是的话,那我没时间陪你闲聊了。”
“少天。”见对方有要走的意思,喻文州几乎也是应激一样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没时间给他再去斟酌用词组织语言,慌不择路地边向前走了一步边开口,“我想说……咳。你变成熟了好多,我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你了,都有点陌生了。”
黄少天后退一步的动作愣在原地,这句话里面似乎蕴含了庞大的信息量给他砸得有些发懵,他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在这个空间里面坚持下去一秒了,近乎无礼地开门关门,跑得飞快,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下离开了B座。
会议室的门在黄少天决绝的背影后沉重地合拢,那声闷响像是砸在喻文州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末梢上,他一个人站在会议室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抬在半空里挽留对方的手僵在原地,最后尴尬地放了下来又无所适从地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可这个动作又一次让他自己注意到了手腕上仍然鲜艳的红痕,像一枚刺眼的烙印,眼睛像是隔着空气也被烫到,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烦躁。几分钟前分明就已经失去痛觉的红痕开始发作,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刺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反复扎刺,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胸腔里那股被黄少天的怒吼震得嗡嗡作响的闷痛。揉搓的动作越发使劲,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蔓延开来,他的手指由于过分用力导致泛白,透着一股强撑的僵硬,仿佛这样能擦掉那点耻辱的痕迹,或者……擦掉刚才发生的一切。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想尽办法想要从溺水的牢笼里逃离,可动作却不听从意识,依旧大力折磨着自己的手腕,直到最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抽在自己的脸颊上,下手很重,剧烈的疼痛感将他浇醒,他才发觉他像个真正的溺水者一样浑身被浸透了。窗户开着,带进来一些风,他身上冷汗依旧,如今只觉得发凉。麻木地走到椅子旁边拿起外套,胡乱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瓶,白色的药片随着他的晃动落入手中,再接着被抛入口中压在舌头下面含着,苦涩的味道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完成一切之后他终于像是解脱,静静等待着十五分钟之后药效的起效。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此刻空洞得可怕的眼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粘住了几缕垂落的发丝。
药效还没上来。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还死死缠绕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吸入的空气却像砂砾,摩擦着干涩疼痛的喉咙和胸腔。直到药物在渐渐麻痹他的神经,焦虑趋于平复,喻文州才谈起头来,揉着自己有些肿了的半边脸看着窗外再一次出神。
其实他想问黄少天很多很多问题。
在国外这五年过得好吗?
苏黎世的雨是不是也和这里的一样冷?你那么怕冷的人,有没有记得多穿点?有没有人……像当年我们那样,有着巨大的梦一直想要冲出去?你……还像以前那样,熬夜写程序到凌晨两三点,然后饿得胃疼,靠薄荷糖和冰咖啡硬撑吗?有没有人…记得给你点一份热乎的宵夜?
当年和我一起做的项目最终结果如何?也没有走上最想去的舞台?还是像我一样,最终也向现实低头,被改得面目全非,埋没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你还记得我们挤在魏琛那个烟雾缭绕的网吧里,为了一个算法逻辑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又因为突然的灵光一闪,兴奋得拍桌子大笑的夜晚吗?
为什么回来了?是不是受委屈了?外面没有朋友,连我也不在了,你是不是一定很孤独呢……
还恨我吗?还讨厌我吗?恨我当年的不告而别,恨我那些拙劣的、自以为是为了你好的谎言?恨我像个懦夫一样,用最伤人的方式把你推开?刚才你的眼神,你的愤怒,你的失望……是不是已经给了我最残酷的答案?我宁愿你恨我,狠狠地恨我,也好过……你对我彻底失望,连恨都懒得给了。
在国外有没有开启一段新的感情忘记我呢?如果有,那我希望那个人一定比我好,比我对你更好,你值得更好的。一定一定不要像我一样,搞砸一切,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可他一个也问不出口,这些问题一个也冲不破他紧闭的嘴唇。它们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压得他几乎窒息。他有什么资格问?一个当年亲手斩断联系的人,一个现在把生活和工作都搞得一团糟的人,一个连自己都厌弃的人,有什么立场再去关心黄少天的过去和现在?他怕听到答案,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将他此刻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彻底击碎。
药效似乎开始缓慢地渗透了。舌下的苦涩感渐渐麻木,连带着四肢百骸也开始蔓延开一种迟滞的、沉重的感觉。手腕上的刺痛感变得模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也稍稍松动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茫和疲惫,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冰冷的、了无生气的泥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药瓶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毫无血色,指节僵硬。他不再去摩挲那块烫伤的皮肤,只是任由它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那块小小的红痕,像一个沉默的、耻辱的标记。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似乎又要下雨了。他挺讨厌下雨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浑身散发着颓丧气息的男人。这就是现在的喻文州。一个连他自己都深深厌弃的躯壳,被工作压垮,靠香烟和药物勉强维持运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