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发着润肤琥珀油香气的人群中间，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搭着他们的沙子城堡，流动小贩从人们身上跨来跨去，兜售着冰激凌……在那八月的星期天，我们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八月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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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非第一次见到苏沐秋，是一个雨天。

那时他是个毕业不久的小记者，跟恋人合租一间临街公寓的顶层。

法国尼斯，这儿的中国人不少，但是也不多。公寓外墙上装着变电器，街道上传来车声。互联网行业像朝阳般冉冉升起，传统新闻业手忙脚乱地试图守住自己的领地。他所在的报社就在改朝换代的夹缝中生存。

不过，好在，在这个崇尚自由的国度里连快递员都崇尚自由到离谱的程度。智能手机还无法攻占轰隆作响的地铁，你仍旧只能选择睡觉、沉默或是读书。

邱非收起手中的黑伞，伞尖拖在地面斑驳处的积水中，将倒影里的建筑分割成两座。他想起乔一帆三天前打开门签收快递时的无可奈何神色，订单是他下的，时间是一个月以前。从巴黎到尼斯的路走了二十八天之久，让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和想要采访的作家在网上连线，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他翻遍整个维基百科，只查到后者的生日和代表作，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好像挺奇怪。但维基的主页在邱非眼前清楚明白地写着：Alvin Su（苏沐秋），Born on 21st October 1996，写过几本小说，作为一个作家，却没有ins或脸书。他皱起眉，忍不住摇头。互联网时代，信息还少成这样，若不是世外高人，大多都是糊得可怜。

乔一帆凑过来：“你要采访他？Alvin Su……苏沐秋？”

“看看，不一定去。资料太少了。”

于是恋人和他挤坐在椅子的另一半：“我好像听人提到过他。”

乔一帆学艺术，目前正边进修边打工。闲暇时他在住处与大学连线间的酒吧兼职调酒，那是尼斯所有灵通消息的汇集处。他法语好，也乐得回家之后讲给邱非听。

邱非用鼠标选中苏沐秋的代表作：“他们读这个？”一本平平无奇的散文集。

乔一帆凑近了些，眯眼读出上面的字。

“不是，我记得和书没关系。”他缓慢地眨眼，笃定地说，“是……和帮派有关，有人在谈论叶修的时候提起他。因为是中国人，我记得很清楚。”

和叶修有关，这就很有趣了。邱非端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陷入沉思。

“叶修？那个黑手党的二把手吗——我记得这是几年前巴黎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但好像被压下去了——他是被捕入狱，还是引渡？”

乔一帆摇了摇头：“当场击毙，警方报告里是这样写的，我去看了。”

邱非眉间的川字又紧了些。

“但这和苏沐秋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个作家吗？”

“我当时在擦杯子，听见他们说叶修的时候忍不住抬了抬头。大概是动作有些大，他们起疑心了。”乔一帆起身站到他身边，用手指轻轻按着他的眉心，“后来就压低了声音。我借着送酒的机会去了一趟，这才依稀听见苏沐秋的名字。他叫Alvin，不是法国常见的名字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邱非眯起眼睛，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圈，“如果能找到苏沐秋与叶修之间的联系，这或许可以成为周刊不错的访谈故事。”

秘密都有时限，叶修属于他们尚在读书的五年前，现在他的职业擅长挖取隐情，或许会让多年之前的故事重见天日。

采访，然后书写，对于一段掌故，或是传奇。

出乎意料的是，查遍维基百科都没找到的苏沐秋的联系方式，居然让乔一帆在一家名为“su0218”的ebay店铺里翻了出来。店铺主页被店主装饰得随心所欲，仅有的货品是大大小小的黄铜齿轮零件，走蒸汽朋克风，买回家就会知道没有任何用处。

邱非跑了十家旧书店收全苏沐秋的大作，发现这间店铺的确是他的风格。闷头大睡时乔一帆在ebay上与店主说明来意，后者半小时后回复，是一个眨眼的表情。

对面会是苏沐秋吗？邱非顶着黑眼圈打开桌面文件夹，从里面拖出自己为采访而做的功课，用ebay发给su0218的店主。

又写道：“我想采访您，关于您和叶修的故事。”

打开的对话框久久没有关上，对方的输入状态切换了两次，最终，纯白背景上冒出一个浅色方框：

“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现在他和苏沐秋面对面坐在吧台旁，英俊的作家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推给他一杯金橙色的君度酒。

透过酒吧的玻璃，邱非看见窗外渐渐转暗的天色。普鲁士蓝在城市灰色的上空凝聚，温柔地压向天际线。身旁的作家穿着驼色风衣，双腿交叠，支着吧台的样子让人想起杂志的拍摄现场。

一种糅合年代感的优雅。

如果谷歌上的年龄是真的，苏沐秋今年已三十五岁，却丝毫不带倦怠气。不看眼睛的话，邱非还以为他与自己同龄。

就像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只有那双眼睛里的沉着与深邃可以证明。

“除你之外，找到我的人也有，你是准备最充分的一个。”

酒保还没有点灯。他们像被困在玻璃缸里的金鱼般沉默着，而苏沐秋转向邱非。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我也就快离开巴黎了。你就当是听一个故事吧，想写出来也可以。”

年过三旬的作家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不过，既然你是记者，那最好还是由你先开始——邱非，告诉我，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邱非抿了一口酒，他看向窗外。

下雨了。海风追猎着流浪的银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