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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这是作家的天性——对世界的好奇,对心灵的好奇,对人的好奇。
对一切事物恒久不变的好奇。
实际上,对于活在巴黎,尤其像苏沐秋这种,自幼生活在艺术之都的人来说,写作的意义有太多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能恰到好处地自圆其说。这是个鼓励所有人释放天性的地方,无论是这个城市,还是这个国度。
雪白的瓦砾屹立于废墟之上,每一页被雨淋湿的石片下都藏着故事,等待被追寻,等待诉说。
而立之年的人经过时会看见的陷阱,放在少年人的眼睛里就变成了满篇尚未成文的华彩段落。在与叶修相识后的几年中,苏沐秋数次用笔梳理两人相遇的节点,又将它们隐晦地编进自己的书中。他向来不爱课堂,那时却无比感激自己没有逃开的艺术理论系讲座。
可以说,如果不是那时他听懂“好奇”的重要性,不是他选择走非虚构性写作这一条路,不是异想天开地在那个下午走进那个酒吧……没有这些个巧合叠加的因果,之后的一切事就根本不会发生。名为苏沐秋的作家和名为叶修的,总是游荡在塞纳河畔的鸽群与咖啡馆中的黑发青年会走上两条路,唯一的共同点是与彼此毫不相干。
苏沐秋靠上酒馆纯黑的吧台,安静地注视对面小记者充满少年感的轮廓线。
这个名为邱非的记者用一封邮件将他们从故纸堆中挖出,他在一家快要倒闭的杂志社供职,却锲而不舍地追着这条线。苏沐秋浏览过他的履历,有趣的是,小记者的履历让他想起二十多岁的自己,他眼底的光却像极了叶修。
他回复邱非的邮件,一个堪称绝妙的巧合。
巧合会推动生活,苏沐秋恰恰相信这个,因为他以此为生。
从巴黎高师M2毕业那年,苏沐秋二十五岁。
春日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忽然从一位素未谋面的远房叔叔那里继承了大笔遗产,其总额不仅可以支持宝贝妹妹去卡地亚作为珠宝设计师trainee实习,还可以让两兄妹后半生都可以无所事事且无忧无虑。
父母离世后,他一直独自抚养妹妹,所有的日常就是在兼职与赚钱中像个陀螺般旋转。在同伴眼中是连他们兴致勃勃策划的毕业旅行都无暇参与的超级大忙人。此时天降横财,突然摆脱了学业与经济的双重压力,反而令苏沐秋腾出些许闲暇,也去考虑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的专业是经济学,虽说ENS的大部分学生选择专业都是基于对学术研究的极端热爱,苏沐秋却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专业能否负担两个人的生活。与其说他的选择是命中注定,不如说是现实与理想综合博弈的结果。他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都活得像根崩得颇紧的弦,一时间松懈下来,反而有种手足无措的奇怪观感。
苏沐橙陪他在塞纳河畔散步,阳光散落,振翅的白鸽落在绿丝绒般的草坪。左岸的店家在室外设了小圆桌,女孩的蜜色长发披在肩头,被一条小格子丝巾松松卷住。
她慷慨地向素味平生的陌生人送去微笑,引得头发花白的观光客对这对长相有七八分相似的兄妹举起相机。河水温柔地流淌在鹅卵石上,她挽着苏沐秋的胳膊,说:“哥哥,你可以出去度假呀。”
“度假?”
“对呀对呀。”
鬼马妹妹笑容甜美,像天使,也像个小恶魔。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想让你出去玩玩嘛!我都和学校出去度过假了,哥哥也出去玩玩,不是很好吗?”
小恶魔露出梨涡,单眨了眨一只眼睛:
“这样我就可以独占房子啦~”
那天的谈话以苏沐秋在妹妹头上轻轻弹的一下而结束,但巴黎高师经济系的M2却也高高兴兴地挥别妹妹,坐上了开往马赛的火车。苏沐秋的包里装着银行卡、笔记本与钢笔。去往马赛的途中他坐在窗边,做了今后要专职写作的决定。
他在马赛火车站下车,那正是法国的七月。
他从没想过会在那里遇上叶修。
一个突然继承了大笔遗产的青年——英俊、儒雅、年少有为。放在二十世纪,苏沐秋手里拿的正是会被写入那类最受欢迎小说的剧本。
在那些捂着胸口幻想上流社会生活的白日梦里,他该身着华服,彻夜举行衣香鬓影的酒会。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在那里置办地产,读者无论何时看向他的居所,都能看见灯火通明的起居室房间。
不过,他至少经过生活的洗礼。因而从火车站走向酒店的过程中,苏沐秋还是极为细心地留意到了路边房产中介挂在室外的联系电话。二十五年来他从未离开巴黎,这次几乎是完全凭借一个念头就贸然闯入这个被法国人自己都戏称为“北非首都”来调侃其文化多样性的城市,尽管他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享受南法清澈的海水。
当然,还有写作。
苏沐秋在酒店外的露天咖啡馆落座,侍者送来菜单与咖啡。酒店坐落于这座古老渔港的半山腰,举目望去,地中海的水轻缓地扑打马赛的沙滩,阳光慷慨地倾泻在绿树绿草之上,几乎令碧绿的叶片闪光。
马赛,仅次于巴黎的法国第二大城市,以高犯罪率闻名全国——苏沐秋喝了口咖啡,白衬衫挽起,露出一截手腕,在阳光下微笑——既然海水蓝得仿佛不像海,树影摇荡,那么犯罪率高又有什么关系?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享受假期,躯体会习惯自然环境的抚慰,人文环境如何,对他来说倒没有什么关系。
道理虽然如此,但他毕竟不能在拥有财富的伊始就大肆挥霍。适当的享受是美德,浪费却是众口一致声讨的罪过。
午后两点,蝉鸣盖过地中海温馨和缓的涛声,笼罩在南法被石灰岩与页岩环抱的堤岸。酒店的侍者靠在吧台旁无所事事地打起哈欠,八月临近,从全世界蜂拥而至的游客们即将被这个城市的美景吸引,住进酒店。那会是本地人连轴转工作的季节,只是想想就累得要命。他只好在现在这七月的星期天,见缝插针地多歇一会。
来自巴黎的年轻人靠在门边打电话,侍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栗色头发的青年皮肤白皙,衣着入时,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连按电话号码的动作都透着典雅。见他询问地对上自己的眼神,侍者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位优雅的绅士,非常好。他赞许地想道。
优雅的绅士苏沐秋正在给来酒店路上记住的房产中介拨电话。电话还没拨通,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实可以用一用手机上的Airbnb软件,或许可以找到更合心意的房子,也省去自己在七月的下午满街跑的麻烦——马赛的夏天,同巴黎一样,也是很热的。
将检索条件设定为他所在的这个治安比较好的8区后,app里刷出来的房子一下就少了很多。只是粗略地扫了一遍Airbnb上附带的照片,苏沐秋的心里就大概有了数。他陷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又点开大图查看了一遍。
这次他是真正确定心意了。他看上的那栋房子是和他住的酒店离得不远的一座独栋别墅,从一楼的起居室和二楼的卧室都可以看到浅蓝色的地中海,还附带一个开满蔷薇花的花园。
虽说Airbnb上的房源良莠不齐,但这样的条件,不管放在哪里都应该是抢手货,不该留到现在才对。但屋主似乎对于“整租”和“保持房屋内部整洁”有强烈的执念,租金定得是同地区的两倍不说,租客还要遵守不止一条要求。虽然他本人不住这个房子,苏沐秋看评价却发现他炒掉了好几个生活邋遢的租客。
——简直闻所未闻,莫不是个强迫症吧?
他又把简介页面看了两遍,抿着唇角思考了几分钟。房主在简介页面罕见地注明了满满一页的注意事项,因而被部分租客评价为“不近情理”。苏沐秋微皱着眉头每条通读过后,发现它们相对于Airbnb其他屋主的要求虽然过度细致,但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并非达不到——他毕竟是来度假写东西的,并不会在房子里彻夜开party。
屋主很快就回复了他,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清晰冷静,令苏沐秋联想到西服口袋里叠得一丝不苟的方巾与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如果你今天下午有时间来看房的话最好,”对面似乎对他很满意,“我正在马赛,过两天也要出门了。”
“可以的,三点钟您有时间吗?我现在也可以过去。”
屋主迟疑了一秒钟。
“方便的话,请您现在过来吧。”电话那头的声音说,“实不相瞒,我今天下午前还约了一位来看房的住客,他和你说的差不多——不过您不要生气或着急,虽然我在网站上写的是不拆租,但如果约定好,你们或许可以分担一下租金。”
苏沐秋挑起眉毛:“也不错。”
他沿着玫瑰花墙一路下行,在坡道靠山的一侧找到那栋可爱的房屋。屋外的篱笆被深红色的蔷薇爬满,花墙下露出一个人黑色的发顶。
“……你也是中国人?”
他们对视,苏沐秋不由得停下脚步。
对方不着痕迹地垂了下眼睛,率先冲他伸出手。他没说话,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是啊,你好,我叫叶修。你就是那位‘另一位租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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