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苏x□□叶

3

Airbnb的屋主比约定的时间早了15秒到达，在他来之前，苏沐秋已经和这位名叫叶修的租客在院门外站了一会。

说来也怪，他读大学的时候就不爱社交，为了逃避集体活动还给自己安了一个名为“社交恐惧症”的网络疾病，照理说，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同龄人站在一起等待这么久，早应该尴尬得无地自处了才对。然而苏沐秋却并没觉得丝毫不适，二人间甚至连正常应该有的尴尬也一点都没有。

屋主的外形与他的声音十分契合：清俊消瘦的男人，皮肤白，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看到苏沐秋和叶修都比他早到，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从口袋里拿出大门钥匙给他们开门。

“请原谅，”屋主打开花园的大门，做手势请他们进去，“让你们在外面等了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他引着苏沐秋和叶修穿过蔷薇花园里的甬道，苏沐秋注意到，虽然花园里的花卉看似是蓬勃生长的样子，但细节处仍然透露着一丝不苟的精巧设计，仿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都被人打理照顾得很好。

“这个花园打理起来会不会很麻烦？”他问道。苏家兄妹在巴黎的住所是一栋不带花园的别墅，家里唯一的宠物是苏沐橙养的经常满地乱跑的巴西龟，苏沐秋有些担忧自己会把花养死。

虽然他们甚至还没进房子的大门，但苏沐秋已经喜欢上了这栋房子。

张新杰将他们从大门让进房间里，推了推眼镜。

“花园里种的是野蔷薇和十几种奥斯汀玫瑰，从栽种到现在过了三年时间。”他解释道，回身将篱笆上的白色单瓣小花和园中大朵大朵的轮状玫瑰指给他的租客们辨认，“看起来种类很多，但因为法国蔷薇很适合马赛的气候，我照顾的时候也只是基础地修剪了枝叶而已。”

“非常美丽。”一直都没说话的叶修插了一句。他走下台阶，用手指碰了碰一株足有一人高的玫瑰的浅粉色花瓣，“这是前几年才出现在市场上的品种吧，‘荔枝玫瑰’？”

他居然对花也有研究。苏沐秋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青年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不是时尚的款式，但胜在干净整洁，深蓝色T恤与黑色卫衣长裤的搭配甚至称得上是过分低调了。叶修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盈润的花瓣，那场景看起来赏心悦目。

张新杰赞许地点点头：“你也喜欢花？”

叶修呵呵笑了两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跟上他们：“喜欢，不过不是很有研究。之前一个朋友培育蔷薇，我在他那借住的时候和他学的。好养吗？”

“夏天多浇水就好。”

叶修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地中海气候嘛，夏季干燥少雨，是得补水。”后面的苏沐秋对此不甚了解，只剩下“噢”的份。

张新杰带着叶修和苏沐秋楼上楼下绕了一圈。这个坐落在马赛富人区的别墅外表与它的邻居们相比不算出奇，内部却装修得十分温馨。起居室在一楼，一扇大落地窗正对马赛一处峡湾上空逐渐落下的夕阳。起居室、餐厅和卧室的床头都摆着蔷薇花，看起来像是从自家花园中摘下，并亲自修剪插花的。

苏沐橙读设计，苏沐秋又是在巴黎生活多年，几乎一眼就看出屋主有不错的审美。张新杰介绍说他的房子有三间卧室，顶楼的一间用作书房，其余两间分别位于二楼的东西两侧，中间隔一条走廊，他们合租也不会互相打扰。

苏沐秋看了叶修一眼，发现叶修同时也在看他。他露出一个微笑：

“合租的话，我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那些花……”

他眉头微皱，自己实在不太会照顾。

叶修轻咳一声：“我可以负责照顾花园。”

“那就太好了。”年轻的作家长出一口气，“不得不说，我十分担忧养活物。”

听了这话，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张新杰金丝眼镜下的眼睛弯起，温和的笑容冲淡了脸上一直以来的严肃，显得平和了许多。

“张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沙发另一侧的叶修忽然开口问道。

“请说。”

叶修拍了拍布艺沙发的扶手：“我住过很多爱彼迎上的民宿，但是这栋房子相比于专门的民宿，更像是，”他做了个手势，“为了自己居住而设计的。”

“何以见得？”苏沐秋望向他。

叶修耸耸肩：“毕竟，没有人会在用于摆设的书房里放几柜子的书。”

他们又笑起来，张新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您很敏锐，的确是这样。”年轻的屋主点点头，用充满温柔的眼光扫视整个房间，“事实上这间房子本来是为了蜜月准备，打算用作婚房的。”

“您结婚了？”

张新杰点点头，脱下手套，给他们展示无名指上的婚戒。

“恭喜恭喜——但那不是应该正好住在这吗？”

苏沐秋双手交握，搭在膝盖。

屋主摇摇头，又戴上了手套。

“我妻子不是很喜欢马赛的气候，”他解释道，叶修轻轻点了点头，“所以我决定陪她出国旅行一段时间，之后再选一个喜欢的城市定居。”

这时，起居室里的钟恰好敲响了四点，一只布谷鸟从壁钟的窗口里探出身体，咕咕地叫了两声。

“房子合同以及其他的注意事项，我都会在Airbnb上发给两位。”张新杰递给叶修和苏沐秋一人一把钥匙，三人一同往外走去，“书柜里的书你们都可以看，只是请不要损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以给我发邮件，我每天都会检查一次邮箱。希望未来半年里你们能在马赛有愉快的居住体验。”

太阳尚未落山，老城的石子路上弥漫着花香与海的气息。苏沐秋露出一个微笑，他旁边的叶修点点头。

“非常荣幸能租到这么好的房子。”

他们在路口处分别，张新杰回过身，向他们微微行礼：

“这也是我的荣幸。”

一辆汽车经过，金丝眼镜上光芒一闪。

苏沐秋揉了揉眼睛，反思了会自己为什么会在那张正经过分的脸上读出狡黠来。

张新杰不愧是Airbnb上高分好评的完美房东。他在给他们的邮件里详细地说明了别墅中各种家用电器说明书的放置位置以及使用时的注意事项，除此之外，苏沐秋还在附件中找到了一本马赛旅游指南。

虽说他不是来专门旅游的，但这可是好东西。更何况他粗略地翻了一遍，发现它和书店与报刊亭中的旅游手册并不相似。看起来不像是景点的简单摘抄，反而更像是自己写的。里面详细地介绍了马赛各个值得拜访的景点和推荐的餐馆，甚至还给他们公允地打了分。

他用书房的打印机把这份薄薄的册子打印了出来，准备作为自己最近度假的指南，边翻看边下楼的时候，正好遇见他的新室友打着哈欠，踩着一楼缓步台上的小羊毛地毯走上来。

“早上好。”苏沐秋冲他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订好的册子，“唔，我看到房东发了马赛旅游手册，要给你也打一份吗？写得还挺好的。”

叶修踏上阶梯的脚步停了一瞬，他抬起头，黑色的眸子里掠过一瞬有些惊讶的表情，像是没料到苏沐秋会同他聊起这个。

“不用了，多谢。”他回给苏沐秋一个善意的微笑，靠在二楼的扶手上，伸了个懒腰，“啊……可能在他眼里我一看就是不会出门闲逛的人，白天都用来补觉了。不过，谢谢你啊。”

“不客气。”

别墅二层有两间卧室，他们俩分别占据其中一间，中间隔一条走道，互不影响。

叶修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响，苏沐秋端详着那间卧室门外挂着的油画，思考了会该怎么向沐橙讲述自己的度假故事，尤其是，如何形容他的室友。

他们平均每天遇见两次，一早一晚，通常是一个出门时，另一个刚好回来。叶修今天的穿着和前几天别无二致，黑衣黑裤，从没换过——苏沐秋简直怀疑他有十件相同的外套跟裤子，每天换着穿——上衣带着兜帽，没到家之前绝不会摘下来。他生活规律，只不过偶尔闻起来像是刚从烟厂或者烟叶田里呆了一晚上。随着旅居马赛时间的增加，苏沐秋意识到那是这个城市港口旁的小酒馆里彻夜不眠的气息。他这位新室友的熬夜能力简直是一等一的好，白天则睡得不发出一点声音。某天苏沐秋问他，自己白天在家做饭是否会影响他休息，叶修摇了摇头，说：“你随意。”

他陷在沙发里闲适地读报：“我睡着了，就什么也听不见。”

由此，远在巴黎的苏沐橙很快知道哥哥拥有了一名作息昼夜颠倒的好脾气宅男室友，她欢快地向苏沐秋讨从马赛每个邮局寄出的明信片做礼物，顺带为叶修不能享受苏沐秋厨艺的作息发出慨叹。

“真可怜啊，”她在邮件里真情实感地写道，“明明哥哥做饭那么好吃，吃不到真是好可惜。”

烹饪，这是苏沐秋除写作之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脱胎于困窘生活的苦中作乐，资源富足之后却成了锦上添花。

马赛临海，城市与海岸的交界线上遍布着上百个峡湾与港口，最大的老港旁边就有一个巨大的海鲜市场。捕鱼归来的船只卸下尚在甲板上蹦跳的活鱼，鱼商将其当着苏沐秋的面新鲜现杀，又绑上绳子方便他提回家烹饪。

海风吹拂，加纳比耶尔大街上流淌着金黄色的夕阳。苏沐秋随意捋了捋垂在额前的栗色头发，发觉自己正在爱上这座城市。

时值傍晚，大街上散落着三三两两聊天的人与约会的情侣，他摸了摸手机，心想今晚不如在用房东的大烤箱尝试一次中式烤鱼。然而前方却忽然传来女性的呼救，声音甜美而慌张，乍一听似乎与苏沐橙有七八分相似。

这立刻触动了他的神经，苏沐秋皱起眉头，拎着鱼飞快地往前跑去。前方的人群却骚动着聚拢在一起，他一时挤不过去，只好心急如焚地边用手拨开围观群众，边点头重复“Excuse me”。

虽然心里很清楚苏沐橙此时并不会在马赛，苏沐秋的眉头却依然锁得死紧。任何人在异国他乡听到母语呼救都会施以援手，这是流传于血液中的本能。

等苏沐秋横冲直撞地挤到人群中间的时候，抢劫的风波却早已平息。他拎着鱼站在一边，两个当地人按着地上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白人男性——看起来像是小偷，而另一个一身黑的青年则背对着苏沐秋，正把一个粉色的背包还给双马尾的女孩。

人群渐渐散去，苏沐秋走近了两步，正听见那个被抢的女孩忙不迭的一串道谢。

而见义勇为帮他抢回背包的那个人——苏沐秋刚才听两位大妈说的，黑衣青年飞起一脚踹翻小偷抢回了包——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用苏沐秋极其熟悉的平淡语气说：“马赛犯罪率很高的，你法语不太好，又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玩，最好把包背在胸前。”

“叶修？”他凑过去。

兜帽放下，黑衣青年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还有点虚胖的脸：

“哟，苏沐秋。”

女孩与他们道别，二人沿着大街一同走了一段。回别墅的路要转弯，叶修却向前直行，苏沐秋不禁停住脚步。

“你今晚也出去？”

“啊，是。”叶修回过头，“还是老样子，有点事需要办。”

“嗯……”苏沐秋沉吟了一秒，“我今晚做烤鱼，给你留一半？”今天你见义勇为挺帅的。

“烤鱼？”

黑衣青年眼睛亮亮。

“对啊，吃不吃？”

在他身后，太阳沉没入海，只有他眼底剩下一线光亮。

叶修迟疑了几秒，像是在掂量。苏沐秋隔着一块石板看他，眼睛里倒映地平线的光。

“好啊。”叶修说。

他冲苏沐秋挥了挥手，露出一个微笑：

“那就多谢啦！”

坐落于地中海旁的南法老城一年有三百天以上阳光明媚的天气，其中的三分之一都伴随着不知疲倦吹拂的海风。苏沐秋打着哈欠走下楼梯时顺手扶了下走廊里被妖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窗户，想着先去花园里，给房东的宝贝玫瑰们浇点水，经过门厅时，却久违地闻到了餐厅里传来的饭香。

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巴黎，而早起在厨房忙活的是打算给自己一个惊喜的苏沐橙。他循着烤鱼的香味走到餐厅里，才看到叶修穿着T恤和牛仔裤，背对着他，懒洋洋地半趴半靠在桌面上。他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不甚熟练地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

“好吃吗？”

叶修回过头，看见是他，深以为然地重重点了点头。

“唔，好吃极了。”他嘴里含着米饭和鱼，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感谢你救我于水火。这是我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苏沐秋被他夸张的表述逗乐了，拉开椅子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不至于吧，这么好吃？”他半信半疑地笑着提问，把今天准备寄给苏沐橙的明信片放到一边，“我昨天尝的时候觉得盐放得有点多了。”

叶修又扒了一大口饭，活像饿了一周的人：“完全没有，至少我没感觉。”

大概所有兼职厨师的人被人夸奖厨艺时都会心情高涨，栗色头发的青年立刻笑弯了眼睛。叶修分心观察他的神态，不小心噎了口鱼刺，咳嗽起来。苏沐秋被他豪迈的吃相和惊天动地的咳嗽吓到，赶快起身给他倒了杯柠檬水。

叶修问：“你今天要去寄信？”

苏沐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他刚刚放下的几张明信片上。

“是啊，”他笑道，“今天得多跑几个邮局——给我妹妹，她的爱好是收集不同的邮戳。”

叶修端详着他的神色：“令妹的乐趣真……嗯，独特。”

“哈哈，是吧？”

“我以为一般都是收集邮票。”

“我们家小橙独辟蹊径，”苏沐秋骄傲地伸了个懒腰，“总之，我不管到哪个城市，她都会要求我去每个邮局给她寄信，写的内容还不能相同。”他放下手臂，“不过，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餐厅侧面开了一扇窗，窗里挂了一只日式风铃。微风卷着纱帘温柔荡漾，风铃叮咚作响。

“噢，我看你这段时间作息都很规律，猜你是专程来观光的。”

黑发青年穿着短袖T恤，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双手指尖搭在一起：“我在南法住了很长时间，对这边的景点啊，风土人情啊，”他短暂地挥了下手，“也算了解，而你又给我留了这么好吃的饭……”

苏沐秋露出一个微笑。

“这段时间的白天我恰好也没事，所以想着，如果你需要一个向导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转转。”

“这么好？”

“哈哈，权当答谢嘛。”

叶修起身收拾餐具，额角的碎发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眼睛。苏沐秋于是转开脸，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查阅了今天的行程。

“我今天先去三个不同的邮局寄信，”他宣布道，“然后是观光时间。今天，”他退出日历看了眼天气，“是个晴天，我准备下午去卡朗格国家公园徒步，晚上绕去老港买鱼——或许你愿意做我的向导吗？”

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叶修，看到后者肉眼可见地打了一个寒颤，石化般地转过身来。

“怎么？”

“卡朗格国家公园……你确定？”叶修苦笑，“风景倒是不错，可是山坡上都是草，没树。不过，如果你想看风景的话……”

他望着苏沐秋神采奕奕的脸，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

叶修认命般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拿起了丢在一边的衣服：

“擦好防晒霜吧。”

苏沐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余光看到叶修耸了耸肩。

“真有这么严重？”

叶修不置可否：“你去过圣母守护教堂吗？”

“听说过，没去过。”苏沐秋汗颜，“一直想去，总觉得太远了。”

“今天顺路一起去吧，”叶修回答，他走到门口，回身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两个地方离得不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