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黎世比赛那些天，叶修总是梦见年轻时的事情，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次，是他梦见比自己年轻的苏沐秋。

那天他们刚刚结束八进四的比赛，依组委会规定，淘汰赛至此结束，接下来的赛制则是两两相较的小组赛。中国队毫无任何悬念地打赢了德国队，但韩国人在隔壁赛场比他们更快地胜过美国队，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必将是中国队夺冠路上一道相当强劲的拦路沟壑。此一事实一时间冲淡了胜利的热情，令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叶修坐在回酒店的中巴上晃晃悠悠。上一秒是喻文州从前排过道探身过来，眉头微微皱着，手里拿了一张涂改几次的便签纸，下一秒他就听见苏沐秋说话。苏沐秋的声音还是像从前那样。他说，叶修，我把沐橙交给你，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你要像你对叶秋那样对她。

我像对叶秋那样对她？梦里的叶修直想发出嘲笑。他想说，苏沐秋你要是看到我怎么对叶秋，你就会第一时间撤回刚才你说的话。我净从叶秋手里抢东西。

我抢他离家出走的箱子抢他的身份证抢他的压岁钱抢他的……他西装革履去嘉世网吧找我我都把他的大衣扒下来穿走。沐橙是个女孩子，我哪能把她当叶秋。但梦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苏沐秋的手一味点头。

梦里的苏沐秋看起来最多二十岁，相比十八岁的时候似乎是又长高了，穿着他经常在夏天穿的那条用84消毒液泡白了的水洗蓝牛仔裤。他身上套了件红白相间的T恤，叶修迷迷糊糊地瞅着眼熟，但就是记不住在哪见过。

“好，我答应。”他想都没想，就这样笃定地说，“我拿她当我亲妹妹，但你别走，我保证我会对她和对叶秋一样好。不，比对叶秋还好。但是你别走，你走了我就不像你在对她那么好了。所以你别走。”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着，而苏沐秋只是一味地笑。

那是种考官的笑容。仿佛这是生活出给叶修的一道思考题，他作为生活的代言人来考核，后者的答案却让考官不那么满意。

——但思考题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需要答题人真正给出答案的。

喻文州在睡觉前和他讨论了会后天对韩国的比赛该派谁去、怎么打，得出的结论是明天还得和另几大心脏研究一下。中国队的领队和队长守在电脑前把国际赛寥寥可数的视频资料复习了几遍，不约而同地变得两个头四个大。

老实说，韩国队的战力并没有韩国媒体吹得那么神乎其神，平行挪到联盟里，大概就是轮回微草霸图蓝雨几大老牌强队巅峰时期的水准，配置优秀，人员稳定性却没有磨合了几年的国内战队好。

体育总局选队员的方式是抽出每个战队的最强战力，这个想法没错。老对手的熟悉与默契是加分项，然而问题却出在人员配置上——国家队成员们的能力毋庸置疑，职业却向远程和辅助无限倾斜。真正的近战，算上周泽楷的一枪穿云和叶修的君莫笑这两个依赖操作者技术补足的半吊子，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五个。

十四人的国家队，五个近战，极高的作战强度——一场两场可以，之后呢？

一场比赛，五个远程？

“要是能复制个你，或者复制一个周泽楷就好了。”第二天早餐时，王杰希沉默地听完叶修的讲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媒体所谓的‘把远程玩成近战。’”

“你也知道那是媒体的夸张啊，”叶修嘴里嚼着吐司，半是调侃地抬头瞅他一眼，“我以为总决赛已经证明得很清楚了。”

王杰希知道他指的是君莫笑对一枪穿云那一场。潘林和李艺博以为周泽楷超越了荣耀的规则，用枪体术就制住了全明星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散人，而事实却是叶修胜出，近战的判定优于枪体术的伤害，他在所有人面前又证实了一次荣耀的规则。

“但他的操作比大部分人好，”王杰希从善如流地指出，“很优秀。可惜还是会吃职业的亏。”

他用餐巾优雅地抹了抹嘴，端起盘子走向餐台，示意侍者为自己再加一份凯撒沙拉。而叶修独坐桌前，低头盯着被自己用叉子撕成了几瓣的生吐司，危险地眯起眼睛。

苏沐秋的操作一直很炫，或者说，华丽，精彩绝伦，用类似的词汇怎样形容都不为过。尽管荣耀刚开服那三年的技术水平与十多年后的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叶修也依然相信，以苏沐秋的荣耀技术，即使放到今天也仍是职业选手中的翘楚。

“要是真能复制个你……”

叶修叉了一叉子莴苣，抹了抹盘子边上的沙拉酱，塞进嘴里。他转头看向餐台的方向：王杰希和张新杰端着盘子站在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偶尔还往中国选手坐的区域瞥上一眼，“要是真能复制个你……”

那中国队的情况也不见得就怎么样。

只不过我会开心得多。

叶修在心里默默说道，划拉了两下盘子里的荷包蛋和煎肉，试图将它们收集起来。远处的苏沐橙吃完了早饭，二十四岁的女孩落落大方地走过来，站到他的桌子旁边：

“走吗？”

“走。”

叶修推开餐盘，果断起身。联盟女神的蜜色长发卷起熟悉的弧度，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荣耀首版卡，脚步微顿：

“沐橙啊。”

“嗯？”苏沐橙应声回头。

“君莫笑，”叶修用两根手指夹着卡，抽出来扬了扬，“名字是谁起的？是你，还是沐秋？”

苏沐橙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种问题，眼神里掠过一瞬间的不解，转瞬间，便被淡淡的温暖代替。

“是哥哥呀。”她笃定地说道，趁叶修还没有收起君莫笑，伸出手指碰了碰十多年前的古早卡面，“他想玩散人，买卡的时候我又在上学，所以哥哥自己起的。”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还挺有文化，叶修想起自己第一回看到苏沐秋这张账号卡时候的反应。

那时候他们在H市萧山区离某个广字头小区不远的网吧里窝在一起打游戏，他用余光瞥到两人手边的一个小笔记本——不是记胜负那个，苏沐秋有无数个长得差不多的小本，用来记各种他认为值得收藏的东西——发现有一页上画了类似生化危机里保护伞公司的LOGO。

“你……这是要做把伞？”

Boss团战的间隙，战斗法师的操作者抬起手肘，碰了碰神枪手的胳膊，又指指放在二人中间的本子。

苏沐秋正在指挥另一个团，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挑了挑眉。

“做个武器，”他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许小骄傲，“猜猜职业？”

“却邪你在做，枪形态的武器一般不长这样。”彼时不到十七岁的叶修努了努嘴，“最基础的形象像盾，但如果只是盾你就不会这么说……”他眯起眼睛，“机械旋翼？战矛？你要玩散人？”

少年眼睛亮亮：“最近很火的那个散人玩法？”

神枪手一招□□狙击准准放出，他三言两语把团交代给副团，飞快地摘下耳机，腾出手在叶修腰间怼了一下：

“不错嘛你！这都能猜到！”

“真要玩散人啊？”叶修惊讶道，伸手去翻那个本子，“打算做几个形态？”

“目前在想的是四个，”苏沐秋摘下耳机，掰手指头给他数，“展开时的两个形态你猜到了：盾形态，机械旋翼。收起之后默认是枪形态，我再试试伞骨上翻能不能做出一个矛尖。”

“不再从伞柄里抽把剑出来？”叶修也来了兴趣，虽然他相比银武研究更喜欢打竞技场，但作为游戏爱好者，谁会不喜欢银装武器呢，“做出剑形态就有五个形态了。”

“这可是你要做的啊！”苏沐秋忽然计策得逞似的扬起眉毛，“剑形态，我给你开清单，你去打材料。”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去？”叶修呲牙，光是看着设计图上的八根伞骨就够他心惊肉跳有一阵了，“用什么材料你心里有数了吗？”

苏沐秋诚实地摇头。

“还没有，”他沉声道，“目前正在探索中……”

“别告诉我‘探索’是指一个个试——”

“——通过每种材料尝试一次的方式。”

耳机里传来荣耀的环境音效，二人面面相觑。

一秒钟后，叶修吐血：

“你这是哪门子的探索方式啊！”他坐直身体，“能选的材料海了去了，根本无从下手啊。”

“我还是做了一些研究的。”苏沐秋拍拍好友的肩膀，翻过几页给他指上面棱角分明的字体，“喏，按这个清单来的话，我们首先需要弄到白狼毫……”

在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千机伞最终会拥有几个形态。

“你打算上场吗？”苏沐橙问。

她和叶修并肩走在从酒店餐厅通往中国队会议室的路上，长窗外是苏黎世八月湿润温柔的夏季，介绿色的风轻轻摇荡音乐喷泉的水面，远处有欢笑声。

叶修沉默了会：“韩国队？”

苏沐橙点点头。虽然叶修从备战阶段一直到比赛期都和其他国家队的成员一起，然而作为国家体育总局直接指定的领队，他在之前的比赛中一直没有上场。

“再说吧。”

叶修抬起手，抚了抚苏沐橙的头发。

“我看了视频，韩国队很强。”迎接他的是女孩倔强与担忧交织的眼睛，苏沐橙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不用担心。”

他们绕过一道弯。阳光透过玻璃门，照亮喻文州和张新杰凑在一起的背影。叶修上前一步，为苏沐橙拉开门：

“我心里有数。”

“其实并没有吧？”二十岁的苏沐秋说。

他和叶修并肩坐在一座桥梁的边缘，向恬静的湖面垂下双腿。夜幕像黑丝绒般闪光，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你怎么会和我说这个。”二十九岁的叶修回答，“这不是你应该提出的问题。”

“但它是你一直在想的。”苏沐秋平静地反驳。他轻轻笑了一声，把手中的一枚石子丢进水里，湖面泛起年轮般的涟漪，延伸向外，渐渐消散。

“……”

叶修沉默了一小会，又呵呵笑了两声：“要是能复制一个你就好了。”

“复制出来，陪你打荣耀吗？”

二十岁的苏沐秋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他微微翘起唇角，侧头看向叶修。

“不止荣耀啊。”叶修叹息道，“我想过你很多未来的可能的。”

“但可惜不能实现了。”

“是，所以后来就放下了。”叶修回答道，“但我最近真想复制一个你啊。”

“就算国家队里再加上一个我近战人数也不会因此增加的。枪系都是远程是荣耀的判定啊，你忘啦？”

“总有人可以超越的。”

这次苏沐秋没有再说话。他拉过叶修的手，往国家队领队的手心里塞了一张硬质的方卡。叶修低头看了眼，磨砂卡漆黑的卡面平平无奇，只有磨白了的边缘让它看起来有年头了。

“你把君莫笑给我做什么？”他问，一边摸了摸口袋，“我也有啊。”

队服里的另一张卡也被他拿出来，放在手心。它和苏沐秋刚给他的这样一模一样，连同卡面上细小的划痕：“我一直随身带着。”

苏沐秋凑过来吻了他一下。他用手指握着叶修的手，将两张账号卡合在一起。

“不一样的。”他说，“这是我啊。”

“怎么说？”叶修张开手指，掌心只剩下一张账号卡，“你与君莫笑合二为一？”

他声音沉静，里面含着不可剥离的爱和思念。

“是和你。”苏沐秋纠正他，“你和他们说‘我有一个朋友……’”

“战队采访嘛。”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这个朋友一直在你身边？”

叶修扭头看向他，声音微微颤抖：

“真的？”

苏沐秋点点头。

“真的。”

天就快亮了，漫至天际的水面上，露出一缕浅粉色的霞光。

“我以为你死了。”

“我活在你的荣耀里，就像你期望那样。”苏沐秋说，“但他们都不知道。”

“没关系，”叶修说，“无所谓。”

“照顾好自己。”苏沐秋说，他抬起叶修的手，在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吻了吻，“不只是照顾好沐橙。”

“我想起你给君莫笑起名的时候了。”叶修忽然说，天空飞速由粉转白、转蓝，有千丝万缕的光从水面下飞奔而来，“你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之前是我给自己起的，”苏沐秋眼睫弯弯，笑得很开心，“后来觉得，如果这个唯一的操作者是你的话，也不赖。”

“我会让你一直活下去的。”

叶修平静地说。

他注视着苏沐秋的身影迅速变浅、变淡，这一次却没有伸手挽留。

“因为我们还会再见。”

苏沐秋最后一次笑起来。

在他消失之前，叶修终于想起苏沐秋身上穿的是哪件自己熟悉却想不起来的衣服。

兴欣队服。

“唐昊和孙翔都连续上场两次，需要休息，”王杰希用他一贯沉稳的语气说道，“对韩国的首场如果派远程和辅助比较多，最好还要有一个能兼顾指挥和主攻的选手。”

叶修抬头。他们刚刚散会，选手们三三两两走出会议室。窗外阳光强烈，水波温柔。

“你打算上场吗？”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荣耀首版卡，微微一笑：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