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夜雨。

教师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足，黄少天自打中午一开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就没再动过吃饭的念头。晚上六点本来安排了自动化专业的答疑课，他想着自己上前半节，后半节课丢给助教，之后再去补一顿linner。谁知临近五点半，教师群里突然跳出消息：晚上机械学院教师聚餐。

消息一出，办公室里的叹气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黄少天环视四周，斜前方的苏沐秋毫不掩饰地冲手机翻了个白眼。二人对视，黄少天对他做出口型：能不去吗？获得了后者沉痛的摇头。

行吧，既然机械学院几十年来最年轻的教授也难逃应酬，他这个刚归国不久的小讲师倒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宴请讨厌却不得不去，因为牵头的人是他们机械学院掌握实权的副院长。无论如何，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黄少天烦躁地扣下手机，感到胃里传来一阵抗议似的绞痛。办公桌抽屉里的粮食像他空荡荡的桌面一样贫瘠，他颓废地趴倒在桌上。苏沐秋见状，“嗖”地从办公桌对面飞过来一袋凤梨酥：

“没吃饭？”

黄少天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苏沐秋露出一个怜悯的眼神，指了指那袋绿色的点心：“凑合垫一口吧。”

饭局定在离学校有点距离的一个酒楼，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走进了里面才感受到装潢低调华丽。副院长和苏沐秋的师门有点溯源，因而这位机械学院门面一般的人物理所当然被安排到了二陪的位置。

席上有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看形容和穿着都是商人的模样，副院长同他们甚是热络。黄少天神色沉沉地在苏沐秋旁边坐下，斜对面的刘皓已经顺着副院长的意思活跃起了气氛。包间里渐渐有了人声，服务员鱼贯进出走菜，而他只顾把玩自己手里的杯子，在旁人看来像是在走神。

苏沐秋悄悄碰碰他的胳膊：“不舒服？”

黄少天摇头。他略一垂眼帘，马上又换上了一副酒场专用的神情。今天前来参加聚餐的老师不多，大多都是手里正掐着专利或有能上市的研究成果的。听副院长的意思，今天请客的这几位“x总”有意投资几项专利，这才聚齐了他们这群研究能力卓越的老师——意思也表现得很清楚，对方面子给足，上层关系打通。他们这帮人虽然是被求的，可为了表现诚意，还是得喝。

推杯换盏几轮，黄少天的眼底已经有了些微微的醉意，话难得地少了。他本来是一句话的内容可以讲到五句的话痨脾气（这点令他的老师们不堪其扰，学生们却喜闻乐见），喝酒之后却会莫名变得寡言起来。

有苏沐秋和刘皓这两个调节气氛的高手在，无论是正事还是杂事都推进地很快，随着窗外天色的暗去可以称得上一句“宾主皆欢”了。酒喝到位，疏离的关系立刻就被拉近了些，副校长松开了领口的纽扣，不经意地提起自家夫人也正带着实验室的同僚在隔壁的包间聚会。

副院长的夫人是隔壁S大的老师，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教授，听说这两年也要升教授了。D大和S大向来有“联姻”的传统，负责买单的文总一听这话，忙不迭便提出可否有荣幸敬夫人一杯酒。副院长表面打着哈哈，黄少天却瞥见他吩咐了句自己的秘书，想来那边也是早知道，只等着报信了。

不出意外的话，怕是那一间今天的花费也会记在文总的账上。黄少天淡淡瞥了一眼残席，伸手将转到自己面前的茅台取来，自顾自倒了一杯。大部分人都酒意正酣，苏沐秋正借着桌布的掩饰飞快地给谁发微信，听到黄少天这边传来动静，却也抬起了头：

“你别喝太多吧？”

他看了看黄少天几乎没动过的盘子和碗，语气中难免也带上了一点担忧：“没吃什么东西啊？光喝酒了。”

黄少天皱了皱眉，打了个小嗝：

“呃……吃不下。”

苏沐秋还想说些什么，恰逢包间的门开了。

一时间，副院长和几个总都站起来迎接，黄少天不明就里，反应慢了一拍，被苏沐秋往手里塞了个酒杯拽了起来。他往包厢的门口看去，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站在那里，腰肢款款，风姿绰约，身上的确有种知性美的气质——不愧是院长夫人。

众人举杯敬酒，他也跟着喝了。酒液入口才觉得不好：酒过三巡，大家杯子里的酒早从白酒换成了红酒，唯独黄少天的是自己刚倒的茅台。他一口闷下了将近一两，登时一阵迷糊冲上额头，伸手扶住了桌沿。

对面的老师发现了他的豪爽，在酒桌上一说，众人便开始叫好喝彩。黄少天隐约听着苏沐秋笑着为自己打圆场，手里却被他塞了一小瓶养乐多；副院长夫人端着酒杯绕过桌子，露出他后面的几个年轻老师。其中有两位女士，另一位则要更高些，他穿着米驼色风衣，短发梳成中分，神情知性温和。

“这是喻文州，喻教授，”院长夫人介绍道，“刚从普度大学回来的，是我们S大最年轻的教授呢。”

眼看着黄少天就要起身过去，苏沐秋一把将他按回了椅子上。这人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喻文州的方向，蠢蠢欲动地还想挣扎着起来。他想起前几天晚上叶修跟自己的讨论，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老婆在前，副院长的心思自然也不在饭局上了。刘皓恰到好处地提出要不换个地方，夫人和几位S大的老师们也跟着一起，立刻得到了副院长赞许的眼神。

幸好这第二场是没他们什么事了。苏沐秋松了口气。放在桌面的手机一阵，头像是个歪歪扭扭的“笑”字的人发来消息：我到楼下了。苏沐秋回他一句好，侧身给副院长指了指黄少天的样子，示意自己先送这位喝多了的师弟回去。

人群簇拥着几个人出去，苏沐秋则留在包厢里没动。他弯下腰帮黄少天整理衣服，实际上却借着低头的动作观察喻文州的神情——后者在整个过程里都保持着礼貌得体的微笑，被邀请去第二场聚会的时候却也同样礼貌地拒绝了，此时正站在靠门的位置低头刷着手机。

苏沐秋把黄少天的胳膊拽到肩膀上——这人看起来瘦削，喝醉了却是死沉死沉——他把学弟的手机塞到自己口袋里，半扶半抱着他往门口的方向移动。走到喻文州旁边的时候，他趔趄了一下，立刻得到了后者的帮手。

“多谢了，”苏沐秋侧过头，气喘吁吁地说，“我学弟一喝酒，连我都抬不动他。”

喻文州知悉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他将手机滑进衣袋，又把黄少天的另一只胳膊绕在自己的肩上。动作的改变让浑浑噩噩中的黄少天很不舒适，他愤怒且小声地哼哼了两下，狠狠用额头撞了撞始作俑者的肩膀。

儿大不中留啊。苏沐秋通过电梯镜子，看着黄少天边哼哼，边在喻文州的肩膀上拱来拱去，如是想到。

“有人接？”

喻文州将他们送出酒楼门口，凉爽的风一吹来，周围立刻就舒适多了。

“有，叶修等会过来。”苏沐秋回答。

他们并未通报彼此的姓名，但心里都很清楚对方早就了解过了自己的背景。

喻文州轻轻笑了一下。

“前辈，他过得好吗？”

苏沐秋瞥他一眼，后者换了称呼，面上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平静神色。黄少天整个人都歪在喻文州身上，咕咕哝哝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喻文州微微低下头。

眉眼如画。

苏沐秋也笑了：“我看还行。”

叶修和他都是界限分明的人，因而对黄少天和喻文州的关系他也知道的不清晰。但他感觉得到这两个人之间正流淌着的羁绊。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曾信千山无穷路啊。

一辆黑车无声无息地滑进停车场，在他们面前停下，车主恶趣味地打起了双闪。喻文州帮着苏沐秋将黄少天搬进后座，又看着他坐进去，将黄少天的头搬到自己腿上。

车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驾驶位上的人冲喻文州挥了挥手，于是他也回了回礼。

从普度回国之前，喻文州给叶修发了邮件。这算是在那之后他们在S城的第一次会面，喻文州知道叶修想对他说的，因而两方也就都不必多言。

他注视着黑车远去，消失在车河之中，这才掏出手机，点进微信上的小红圈。

[宋老师]：文州，我给你推的那个女孩你觉得怎么样？她觉得你不错，我也觉得你们般配。

谢谢您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喻文州缓慢地打字。不过以后不用帮我介绍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