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机翼从云层中滑出,暴烈的阳光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冲破了玻璃舷窗的阻碍,冲入了机舱。
刺目的亮光经由小桌板的反射照耀着机顶,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知道,那里面必然包含着难以计量的紫外线。
身穿深蓝色裙装的空乘里走来走去,用甜美的声音提醒靠窗的乘客收起小桌板,以防被紫外线灼伤皮肤。走到第37排的时候她提醒了两遍,F座位靠窗的男旅客才像大梦初醒一般,猛地从发呆中回神,完成了空乘的指示。
空乘稍微有些担心,暗自决定等下要将这位乘客的座位号记在随身携带的便利贴上,提醒乘务长重点关照。
看年纪,坐在37F的乘客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他穿着三件套西装,领带上还夹着一枚银色的领带夹。虽然表面上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并未对自己的问候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可这并不能掩盖他媲美明星的颜值与身上的典雅气质。——大概是在高校,或者哪家大公司工作吧?空乘如是想到,她已经在机组服务了两年,但这样的气质却绝不多见。
“先生,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她尽职尽责地探身过去询问,唇边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容。
“啊?……不,没事。谢谢。”
黄少天落在小桌板上的目光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可是您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回答他的是空乘人员担忧的目光,“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请随时呼唤我们。”
“……好,”黄少天绷紧的肩膀短暂地松了松,在空乘的眼里,这位帅气的青年才俊露出了一个活像苦笑的微笑,不怎么好看,“谢谢。如果有需要,我会叫你的。”
飞机上没有网络,但黄少天全程都握在手里的手机并没像一贯那样退化成kindle或mp3。漆黑的锁屏打开后是他和文件传输助手的微信界面,纯白的底色上悬浮着十几个浅红的pdf文件,都是黄少天出发前急急忙忙从知网下载的相关论文。
候机时间颇长,他才起飞不久,就已经将所有下载了的论文全都粗略读完了一遍。黄少天上下拨了两下历史对话,一时间不知为何,竟然从眼眶里生出一股陌生的酸意来。
怎么会这样呢。
他保持着这个思考的状态一直坐着,却发觉最后自己所有能做的也不过只有反复诘问老天为什么会降下这样的灾难而已。他是无神论者,在国外呆了五年也没被那些一元二元的唯心主义思潮洗脑,此时却五味杂陈,心里装的全是宿命轮回善恶好报之类的字眼。
如果可以,真希望是一个梦啊……
黄少天心里这样寻思着,面上却控制不住地深深叹了口气。
手机界面上的知网论文还是打开的状态,随便一瞥就看见了“胰腺癌”“吉西他滨”和“PFS”等或与医学或与疾病紧密相关的字眼。那是黄少天所不了解的领域,并非由精密的机械齿轮与轴承所组成的仪器,而是有血有肉的、在搏动的鲜红血管和生命。
他又调出相册里母亲给自己发的体检报告来看,三线表印刷粗劣,宣判死刑的只有其中不起眼的几个字:“CA199值:200U/mL;正常值:37U/mL”——CA199是一种糖蛋白的名字,特异性存在于肿瘤细胞表面,由于对胰腺癌的敏感性最好,而被普遍作为胰腺癌诊断的标志物。
飞机仍然平稳地在云层上滑行。太阳在无知无觉中向西方的天际滑落,沉静安详得像是即将要迎接死亡。映在他小桌板上的光由明到暗,将半满纸杯的影子拉长、拉长,直到融入周边一片淡漠的阴影。
事到如今,说什么好像都已经无用。黄少天狠狠地握着手机,任凭手机壳的边缘在自己的手掌上刻下清晰的纹路。机舱里亮起了暖黄色灯光,舱门打开,属于G市夏天的暖风吹进,他脊背上立刻起了一层薄汗。故乡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围,即使在内心如同惊弓之鸟般痛苦彷徨的现在,风里熟悉的香味依然将他带回了曾经那些年里他在这里成长的岁月。
飞行模式一关闭,带有红色圆圈的消息就接二连三地浮起,如同水面下冒出的气泡。黄少天边走边匆匆瞥过那些无关紧要与痛痒的学校消息,姿势却在刷到最上端置顶消息框的时候停滞了。
那是他中午起飞前才刚刚置顶的联系人,头像是一朵粉色的花,备注是“妈妈”。
她早上才拿到体检报告,比黄少天更早地得知了自己身上的病症。黄少天上飞机前告诉了她自己的抵达时间,也交代过了让她在家里等他,然而女人却查到了他的航班号又找到了机场大厅。
她给儿子发消息:我来接你。
黄少天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一句。他心里本来就存着不甘、愤怒与担忧等种种情绪,现在知道黄母拖着病体一个人来机场,年轻的讲师又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似的挤在摆渡车里,心中莫名就平添了一阵空荡荡的无力感。
她其实与他一样执拗——或者不如说,他的执拗与她的,本来就是一脉相承。黄少天不清楚父辈的故事,他自小被母亲抚养长大,连“父亲”这句称呼对他而言都陌生得不行。
细细想来,似乎他人格中最尖锐、特别的一切都是沿袭自母亲——抛却那几乎成为黄少天一生阴影的行动,她真的对黄少天很好。即使他一直努力想要逃避面对和她的关系,也仍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黄少天记得她抱着年幼的自己去买糕点,记得隔着一道幼儿园的栅栏,她戴着草帽同自己招手的灿烂笑容。他记得那些自己未来考试而挑灯奋战的深夜是谁端来一碗红豆沙,又是谁对他说:“少天,学习不要太累呀,妈妈交得起择校费。”
他定了定神。出站口的人群熙熙攘攘,乍一听,连世界也变得混沌起来。机场的穹顶就像一个大音箱,他们都是产生白噪音的微粒,相互交谈、碰撞、消灭,化为灰烬。
黄少天用腋下夹着电脑包,皱着眉头用另一只手打电话。他在通讯录里输入“妈妈”,刚刚拨通就被人挂断。他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与此同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声音:
“少天?”
将信将疑的声音,很小声的询问。但他听清了。
许多年没有得到过回音的呼唤。一个母亲。
他听清了。
母亲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依然穿着碎花的连衣裙,保养得很好。看到黄少天的目光,她惊讶而欣喜地伸出手,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黄少天怔怔地迎上那张多年不见的面孔。重遇的场景他曾想过许多次,可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情景。
“妈妈……”
他听见自己酸涩的、嘶哑的声音,难以置信地发觉那里蕴含的惊痛:
“你怎么……这么瘦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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