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肿瘤防治中心的号码向来十分难挂,好在有互联网的帮助和叶修的手速外援,黄少天在当天上午十分幸运地抢到了医院剩余的号码。他昨晚将近九点钟才到家,虽然不想让母亲太过劳累而拒绝了她给自己做饭的请求,还是惹得黄母哭了一场,黄少天则坐着安慰她直到半夜。
新居是拜托老同学徐景熙帮忙挑选的,黄少天相信他的审美,事实上无论选址还是格局也都的确不错。两室两厅的格局,小而精致。
他并没有回G市定居的打算,房证上也写的是母亲的名字,完全是想要给她做养老用。然而黄母却还是布置出了一间儿子的卧室。黄少天拉开衣柜门的时候,看到了里面放了些自己高中时候的衣物和校服,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长久无人使用的床铺上也被人打理得没有一丝灰尘。
这个事实令他一时间百感交集。
就在今天上午。他还在北方那个干爽清凉的S市给学生们讲题,短短十二个小时之后却已经回到了这个他曾发誓再也不会踏足的故乡城。路上三元里的城中村还和他记忆中一样纷繁杂乱,但人却已经不是过去的人,故事也不是从前的故事。街道上依然蒸腾水汽,窗外的树影摇动,沙沙作响。一轮皎白的月亮爬上半空,在他脚前的地板上投下树叶的形状。黄少天微微含了含肩膀,蓦然间,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袭来。
CA199不是机构体检的必查项目,是在癌症体检里才会追加做出的检查。几天前母亲在体检机构自己添加了癌症相关的检查,出结果之后才告诉黄少天自己患上了胰腺癌。
黄少天扶着母亲的肩膀,带着她走过肿瘤科外走廊里或蹲或坐的病人与家属。年近六旬的女士穿着一袭垂顺的雪纺裙子,裙摆处还绣着郁金香的花边。同儿子和周围人忧心忡忡的凝重神色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她的神情淡然得近乎轻松,仿佛这不是中国前三大肿瘤医院的肿瘤科走廊,自己也不是一个刚检查出身患恶性肿瘤的病人。
仿佛她只是世间最平凡的一个母亲,挽着自己的儿子,享受天伦。
黄少天坚持让医生开了全套的检查。即使穿白衣的天使已经说过几次“这个MRI的结果是可以被医院承认的”,他也强行忽略了医生的建议和母亲柔弱的抗议,坚持再复查一遍。
母亲向他投来一个了然且温柔的眼神,医生很默契地没有说话,黄少天却莫名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他松了松领口,皱着眉头,示意母亲跟上自己。
“少天,其实不用……”
“妈,”黄少天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语速很快,像是再慢一点就会开始颤抖,“听我的吧。”
有人说,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见证了更多真挚的祈祷,黄少天想,在这个建筑里,其实就连眼泪都要比其他地方更多。出门之前他准备好了文件袋,用以装检查单和病历本,但随着处方笺一张张递出去,检查结果一张张收回来,他越来越发现自己试图逃避的,正是目前所有证据都会指向的那个共同结果。
“您是患者家属吗?先进来吧……你一个人进来。”
宣判来得如此平静,毕竟那是这间医院每天都会重演的结果。黄少天抿着嘴唇,手指紧紧地捏着文件袋,听医生叙述那些他不甚了解的“厄洛替尼”、“NCCN推荐方案”和“序贯治疗”……唯一能听懂的,就是“如果选择切除胰腺,生存期通常在一年左右,不动手术的话,可能只有三个月。”
“我母亲现在可以动手术吗?”黄少天声音干涩。
医生沉吟了一下。
“目前看来是可以的,”她翻开其中一张报告,指给黄少天看上面一个不大的白色区域,“你看,现在病人的肿瘤还只是局限在胰头的部分,还没有转移,是可以手术的。”
“手术之后会更好吗?”
“不敢肯定,但……”医生轻轻叹了口气,窗边一株绿植随风摆动,“我们会尽力。”
母亲被医生叫进办公室谈话了,黄少天靠在办公室的门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头的汗。中央空调平和地送出气流,吹得他有些后脊发凉。
完全按照医生的指导,他准备给母亲安排住院,这段时间让她养养身体,择日手术。尽管表面上她看起来还很有精神,但是各项身体检查的结果却忠实地表现了母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幸好自己在国外住的那些年已经学会了做饭。黄少天长出一口气,苦中作乐地想到,胰腺癌病人需要清淡而精心的饮食,如果不是还有自己在,换成任何护工都做不到。
一个母亲拉着孩子的手从他面前经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黄少天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查找起了系主任的电话。每学期结束的时候事情都很多,监考、判卷、做下一年的科研计划……虽然在期末这么紧张的关头请假不太合适,但母亲的病来得这么急,他也只能当一次临阵的逃兵了。
系主任的假给得很痛快,毕竟是从他本科阶段就一直带他的导师,早已将黄少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黄少天的手在联系人界面“苏沐秋”的名字和“叶修”的名字之间游移了一秒,最终还是打给了叶修。
他讲了目前的状况,悲哀地发现对方很少见地变得正经了:
“现在是打算做手术?”
“是,我是这么想的。”
黄少天走了几步,靠在医院走廊的窗户旁边。夜色正在降临,走廊灯在暗淡的玻璃上映出他的身影,他听见叶修那边人声嘈杂,门开了又关,又安静下来。
“医生安排好了吗?”叶修声音严肃。
黄少天有些微的怔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等会去给她办住院,手术打算缓几天。”
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母亲在左右张望。黄少天用手肘夹着文件袋,边向她招手边走过去:
“妈,这边……嗯,老叶,动手术的事我过两天安排……你懂?你懂啊?那我到时候咨询你……嗯,好,再见。”
母亲先走了过来,停在黄少天的身边看他。
眼神沉静。
“妈。”黄少天收起手机,“走了,去办住院。”
他已经想好了之后这两个月的安排,学校和工作的事,都需要先往后推了。
令他惊讶的是,面前的女士并没有跟随他安排的步伐,而是摇了摇头。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黄少天听清了。
“少天,”他听见这个柔弱了一辈子的女人说,“我的决定是,不动手术。”
“……为什么?”
“拜托了,请考虑一下我的想法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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