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十

上了年岁的朝臣都知道,本朝历代失德的皇子,遣去了西郊皇陵,就没有回来的。

静思己过四个字,听来轻如鸿毛,实是废去了尊位,只留一个皇子的名分,日夜侍奉于夏国先祖的灵牌之下,如阶前草、灵前灯一般生灭由天,别说回朝,就是一壶鸩酒、一条白绫,也不会有人送去。

皇上待长皇子一向寡恩,可细察之,这寡恩却不是薄情,恰是掺了千丝万缕的剪不断,最令一朝坐立不安的,正是这剪不断。

不料这一回,皇上的口谕下得这样决绝,御史台生怕再生枝节,当夜命禁卫十二,将人押往西郊皇陵。

是夜无月,往灵殿的石阶上,只守陵人一灯引着,山中生了寒雾,小径森森的走不完。

那守陵人须发枯槁,也不知活过了多少岁月,步子絮絮的,话也絮絮的,一路上,把灵殿中侍奉过的皇子一一细数了。

老死的、病死的不多说,只说那惊疯的、自尽的。

他说有一位皇子,一日一日向殿后,采枯草结绳,有一夜在梁上自缢,草绳承不住,跌断了腿,没死成。隔日触柱,又不成。这样挣揣数月,也不知怎的攀上了殿前古柏,自挂于枯藤间,终于是死了。皇子的尸身在山间早风里一荡一荡,好似打秋千一般。

又说有一位皇子,终日抚窗而歌,歌中只一句词,词曰“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有一日倚在窗下死了,阶前就落了一地桃花。这山中草木万千,只没有一棵是桃树,可自打他死了,灵殿深处便不时有歌,一有歌,天明阶前,就要落一地桃花。

几个禁卫听烦了,叱骂几句,叫守陵人住口,山中一时空静,隐约是那句“桃花乱落如红雨”,自石阶尽头,迢迢渺渺地传来,几人不禁扶紧了刀鞘,疾走不顾。

只有一人,缀在禁卫之末,信步而行,却是一步两阶,身法轻迅,衣发生风。

润玉仅听足音,就识得了他,却猜不出是何时混在禁卫中的。

他踏入灵殿,定了定,又转身,见那人双手扶在门上,门掩得很迟。

那人肋下挂着一把长刀,润玉知他袖底还挽着一支短刃,他若点头,那长刀便要出鞘,那短刃便要过到他手中。

他在等着,他要救他。

路小佳此人,平日里万般皆闲事,都无可不可,他若打定主意,就算山上十一名禁宫高手,山下重兵合围,也非得寻出个法子,失了性命倒尚可,失手是绝不能的。

可是,润玉没有允他。

两人隔在两门那渐窄的一线间,寸步不让地相视着。

润玉的眸光问着,可曾见过他的小侯爷,他可曾安好,他从没有像此时这般,渴盼着见他,渴盼着,哪怕他的半字消息。

可是,路小佳的眸子不肯泄露一寸光。

门终于重重阖上,一望之中数个问句,谁也没有回答。

昔年皇子亡于殿中的传说,都在一殿的安息香中化尽了。

润玉守在灵台之下,为夏国先祖修持仪轨,朝时焚香,暮时九叩,夜掌灵灯长明,抄撰列位先祖的庙颂,一一如新,昼则长跪发愿,将朝暮之修行回向于世间,以禳生民之灾,以挡社稷之厄。

相伴只有院中两树古柏,共几只山鸟。他一日之间,不止一次地临窗,望着阶上,山鸟笃笃行走,那是密报,若山鸟足上不曾结着草环,他的小侯爷便是安好的。

守陵人说的生生死死,润玉从未怕过,只是每至天光隐隐侵上窗纸,落得窗下一地霜白,他知一个白昼又要升起,心头便不由得发紧。怕见着山鸟,又盼见着,想来阶前不过方寸,竟成这一山之中,最令他忐忑的所在。

皇上的近侍来探过一回,殿门一启,长皇子立在槛内,一目的寂静,一身的平淡。

这内侍在宫中已听过许多传闻,诸位失德的皇子,在灵殿中不是离奇亡故,就是一夜疯癫,他此时跪伏于地,只抬了一下头,见长皇子无恙,浑身竟忍不住发抖。

内侍瑟瑟地禀道,陛下密令,山下围守之兵已撤,山上禁卫只留一半,命宫婢二人服侍左右,只盼殿下好生安顿,莫要折损了身心,若缺短什么,只管吩咐小奴。

长皇子并未吩咐什么,只向他借了一秤棋。又说这是山上,宫里来的待不惯,服侍就免了。

殿门轻阖。内侍仍跪着,怔了一会,才恍然记起最要紧的一事,又隔门叩头,问,殿下可有话捎给皇上。

门中寂寂无言,内侍只得告退。

几夜山雨,咯血之症又起。九歌来时,是这病最煎熬的一日。

她跪在阶下,主仆乍一相见,有许多言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润玉在门中伫立片刻,风雨吹入深殿,只一霎时,灵前灯熄了一半。

润玉道了一句,起来说话,转身往殿中去了。

他取烛火,沿灵台一步一步,一灯一灯点燃,风不止,灯与烛摇荡不止,他亦咳嗽不止,烛泪一溅,燃着的,又熄了几盏。

九歌并未起身,只抬头道,那日御史台得了熠王府的信,命人到宫中搜检,殿下的琴,是我呈上去的。

润玉扶案,掩住咳嗽。从那夜堂上见琴,他就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句话。待那咳嗽屏住了,他只道,那你今日,就不应来此地见我。

九歌俯身一礼,道,殿下恕罪。

她说,殿下临行曾叮嘱过,万一有变故,头一桩要紧的,是顾念小侯爷安危。那信中语焉不详,偏送去了侯府,我只怕彻查之下,牵扯到小侯爷身上,若朝中内应密报于周都,又令熠王生疑,小侯爷要腹背受敌。

润玉仰头,望向先祖灵牌,轻叹道,琴呈上去,便是我一人之过,与小侯爷绝无牵连。

九歌不语,俯身又是一礼。

风渐息。润玉护得一点一点烛火渐长,稳了,才回过身,缓缓行至殿门,静立着。

他自己下的命令,怎么想,九歌都只得如此,只是这法子左右逢源,太过机巧,不像一个寻常侍婢所为。

他想,九歌既坦然相告,倒不妨直言相问。

话未出口,又漾起一阵咳嗽。

他问,熠王府,可是真的有信送来?

九歌点头,说有。

润玉心中一动,忽然有几分明白。

九歌垂眸道,咱们小侯爷,也不知想起什么了,送来的信,写得不清不楚的,教御史台好一番猜度,怕是,只有殿下才知道的话。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捧至长皇子膝前,不敢抬头。

长皇子迟迟未有回应,九歌的双手轻抖。

御史台参不出个所以然,遂交予中宫定夺,信是她暗换出来的,下了决心呈于长皇子,她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润玉俯身挽起九歌,接过信笺,斟酌片刻,只说了一句,自己小心。这一主一仆,许多年的心照不宣,这么一破,就没话了。

信笺未开,在案头搁了一夜,润玉倚在窗畔,听了一夜的雨,咳了一夜。

他已明白。是什么话,让他的小侯爷不惜破了规矩也要写在纸上,觅得最险,也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也要送回来。

他只是,不能揭开那明白。他想,话说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他的小侯爷十八岁写来的信,却招来了一出构陷,他的小侯爷,人生中第一次,郑重其事地问他,能否,愿否,他却不能回答。

他曾那么盼着小侯爷的消息,知他有信,心中的喜悦,毕竟是骗不过的。可是念及自身境地实在不堪,朝中宫中,进一步是错,退一步是错,认下了错还是错,又有旧疾日夜相催,命不久矣,万千围困之下,小侯爷的信,实在太过贵重了。

他想这短短的,进退不能的一生,如何能回他,如何能回得起他。若回不起,又如何对得住他。

天白时雨止,润玉向案旁坐下,心绪已平。

他想十八岁,是个亭亭的君子了,他的信也好,心意也好,定要以君子之礼相待才是。

信笺是一页经文,没头没尾,像是,从一整卷金刚经里随手拾出来的。

可是,润玉一眼就认出了,藏在行间那一句“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笔笔匀亭,横而不流,摹的是他的字,只是,起笔落墨之间,隐约见得出万般小心的模样。

润玉还记得,那年初冬,明月楼上,他拥他在怀里,一笔一画教他写“则见如来”的光景,他知道,小侯爷后来又悄悄摹着写过几回,都不像,分别一年有余,这笔法倒让他习得了。

又细看一回,端的是以假乱真,若非混在那率性未掩的少年字迹之中,他真要当做自己亲手所书了。

润玉不禁莞尔一笑,仿若那人就在近前。

一笑之间,已是潸然泪落。

灵殿前古柏森森,昼间也只是过午那么一霎时,有一抹日色照入窗里。

润玉就持信笺,擎向那日色中,日色苍茫,一纸之上,两人的字,永远地写在了一句禅偈里。

他记起儿时,师父云游回来,都要记着几支歌谣,闲来念给他听,他听着,好像一下跌入了人间巷陌,跌在了井水的凉、炊烟的暖中。

后来他在山上看云,云淡一点,就看见山下,那依稀的小小人家,像歌谣里的模样。

那几日病得正沉,咯血不止,热症不退,身上一时如冰,一时如焚,他已是难当,可就在这样的苦厄之中,他忽然又找回了儿时看云一般,那说不出等待着什么的心境。

他想此生,还是对不住傅红雪的。

都不曾问过他,能否,愿否,就把他写在了自己的故事里,也不曾问过,那故事他是喜欢,是不喜欢。说一句挂念,比传一道消息还要晦涩,还要难,他想他大抵是不喜欢的。

生平头一回,他有了几许奢望。他想或许有一天,他能像师父为他记着歌谣一样,为傅红雪讲一个,只为他而写的故事。

没有边城,没有重明宫,只有井水,只有炊烟的,两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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