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又登古塔,去看长皇子那幅画。
画中人怀抱的那把琴上,恰是一记朱雀衔日。着笔浅而草,纹样是错不了的。因着画上见过,那日见了熠王那方小印便觉似曾相识。
傅红雪又把琴细细打量一回,是明月楼上那一把。记得那琴就放在窗下小几上,琴上纹样,竟不曾留意过。
如今回想,不知何故,长皇子对那琴,仿佛有些疏淡。
听九歌说,长皇子的恩师下山云游,行至都府,则以制琴调弦为生计,行至村庄,则以所得银两周济乡民。想来,膝下弟子应颇通音律,可是,自打傅红雪入重明宫,就从未见过长皇子抚琴。窗下那把琴,也不过闲来拂拭一回罢了。
傅红雪已在信上剖开心迹,于这画中讳莫如深的过往,亦可心平气和处之。
他只是虑及,长皇子游历边城时,九歌就伴在身侧,所携诸般物事,当了如指掌,纵是从前不知琴上纹样为何意,见了熠王府的信,也应明白了,万一执此密报中宫,他岂非陷长皇子于不义。
一念间更觉送信之事存了非分之想,这般唐突莫名,当真是昏了头。
他归整画卷,一步步走下古塔。
夜风一荡,檐铃纷响,傅红雪面上吹得一凉,蓦地一省,是上塔洒扫的僧人忘了落锁,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他就这么踏了出来。
他立定身子,只觉一动一静皆是破绽,心中升起许多不祥。举目时,一勾小月,正在天心。
那也是夏都以西,陵柏之中青磷磷洒下的月色。
千里之外,那一殿的枯寒,和着那人心上甘苦,身上凉热,过山过水破空而来,一支箭一般直扑傅红雪心口,一刹那,他知长皇子遇了险,受了难。
他往藏经阁行去,要见枢一面。
立在禅室前,正待叩门,寒山里更声一响,又霎时记起,来的时辰不对,不合规矩。
身后步声忽近,傅红雪一回头,却是值夜的僧人提着灯。
僧人合十一揖,道了声公子,说,上师这几日觅得一卷楞伽经古本,闭关译注去了。
傅红雪声色不动,心下已是纷纭。这关头枢不见他,是怕他关心则乱,在熠王跟前失了分寸,慎微至此,长皇子那里,想必危急。
僧人又道,上师交待过,山中连夜风雨,怕公子不得安寝,禅室中燃着白檀香,若心绪不宁,在此打坐一二时辰,当可好了。
说着双手推门,执灯而立,待傅红雪入得禅室,便轻手轻脚阖门而去。
白檀香一围拢来,傅红雪心头清明了几许。
案上一灯如豆,他立了片时,缓缓走过去,只见灯下留了一局棋。
局中白子已见枯绝之意,步步牵连,处处掣肘,只还有一眼活棋,可是,棋笥之中半子也无,这步活棋走不成。
傅红雪明白,枢是要他静观不动。
他一吹,灯熄了,夜一下子那么长。
这一年中,梦见长皇子,就是他在荒林中让刀剑围住的样子,林那么深,雪那么大,一夜一夜,他涉雪向他奔去,一夜一夜,他还来不及救他,梦就醒了。他彻夜醒着,怕自己在梦里没能救他,怕梦成了真的。
傅红雪沐在白檀香中,心向山下驰去。
周都护城营有四,一营所掌望风台有四,一台所望烽火哨有四,护城之兵四人一哨,两个时辰一班,日夜相继,行人往来,横竖逃不过那些眼睛。
下山五里,就是北面的护城营。傅红雪想,哨上的都只知望着营外,要掩人耳目,只有穿营而过这一计。
傅红雪下山,往北护城营走。他没有当夜出奔,只在青崖上,草木间,向护城营中远目了一夜。看不真切,不过巡夜之人执火把而行,营中亮处,知是守备甚严,暗处,便是守备略疏。
他如是望了三夜,觅得了火把照不见的几隅,连成一气,可为穿营捷径。
他下了青崖,向溪边拾了一颗溪石,出奔那夜,作一枚白子,落在棋秤上。此子一落,定局之中,便又生了风雨。
傅红雪熄了白檀香,踏出禅室,轻阖了门。步子疾,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那夜,山下小径空寂,一弯明月相照。此生头一回,没有命令,没有秘密,他只向自己的心意而行。抬头,就想起有人说过,跟着月亮,就回家了。
不巧,那夜北护城营有新兵夜逃,一时火把四起,营帐尽开,营中人把傅红雪当逃兵围住。
傅红雪此行并未携着朝露,阵中却辗转得从容,手中无剑,便无物不可以是剑。
朝露一岁未出,伽蓝剑法并不荒废。一日一日,傅红雪坐于晨光中,万念一抛,把初来周国那天宫巷里的乱箭,一支一支又记起来。
在见鹿台修的是剑法,无剑,则修心法。这是昔年长皇子病中所授。
傅红雪持朝露,立在箭雨之下,仰头,为看清每一支箭何时离弦、何处来的,少不得把乱箭加身之苦重受一遭,常于冥思中惊悸,一身冷汗。
一旦看清,便可思忖破除之法。是荡开,是避过,进退取舍,宛如一局棋。他后来走过了那道宫巷,穿花拂叶一般,全身而退。
过了修心一关,此夜北护城营的围困,实不值一提。只是营中势众,傅红雪心知,久战必令人生疑。
只听得一声唿哨,傅红雪扬眸,见一骑白衣奔踏而至,身后,还引来一匹马。
路小佳扮作马夫,在营中混了几日,见这一双骏马身子乌亮,鬃尾雪白,且整日相偕,寸步不离。他打来溪水,细细刷了马毛,抱来青草、麦穗,好生饲了几顿,又对着马耳朵说了许多体己话。
这夜他说,他的妻念着家里,家里亦念着他,他得带他回家,话说得恳切,一双马竟听了他的,许他驱驰了。
路小佳在马上俯身,夺了一人手中火把,一记横扫,合围之人稍一散开,傅红雪便一跃而出,骑上马背。路小佳向一垛粮草上,将火把一抛,粮草一染,一路烧过去。
营中大呼走水,一时缭乱。两人两马,在火光掩护之下,奔出营外,向北驰去。
皇上乘一驾乌篷马车,深夜出宫,往西郊皇陵。
那夜山雨淅沥不止,润玉咳得睡不稳,就在窗畔坐着,独对一秤枯棋。
内侍启了殿门,待皇上踏入殿中即合拢,候在门外。
润玉闻声,起身迎出来,振衣一拜,称见过陛下。
皇上伫立片时,只觉殿中肃杀之意层叠逼人,四顾一回,才定下心来,俯望着长皇子道,你可知罪?
小侯爷的信就挽在袖中,润玉平淡道,他国有怀,经岁不舍,书信相托,也不过是共参华严,何罪之有?
皇上忆及当年长皇子牵了玄武将军遗孤,跪在丹墀下,求他许一个名分,转眼十年过去了,长皇子待那位小侯爷如己出,他亦有耳闻,想来是宠溺过甚、疏于教诲,小侯爷入周居丧,不识两国交兵之利害,念家了,便写信来。
挂心的,只还有一桩,便又问,你和熠王……
话至此处,又虑及龙鱼一族所掌之事,本就虚实敌我难辨,只恐不当问,于是没有说下去,只等长皇子应他。
润玉垂目答道,年少时在边城,曾有一面之缘。
皇上又问,你上回在奏帖里说,周国有人驯寒鸦,探得边城地势,破了你的布防阵法,可是此人?
润玉答了一声是。
皇上轻而长地一叹,径自向灵台步去。说了声,卿平身罢。
皇上向灵台焚香顶礼一回,便至偏殿,立在案旁,览过长皇子抄撰的庙颂,就瞥见窗下那一秤棋。
已近终局,黑白交错间杀意纷纭,走下去,一步是一回生死。只有一黑子独在一隅,无所依傍,像一步闲棋。
皇上的目光就落在这枚黑子上,许久才道,夏国的生死之敌,竟是此人?
润玉行来,与皇上对坐了。
皇上又道,听闻熠王与世无争,是个百无一用的孝子。
润玉道,他与周国太子是一母所出,自幼手足甚笃。太子掌监国之任,身在局中,往往不能顾全,他身在局外,却非隔岸观火,而是量度疾徐,拿捏分寸。年来边城时有胜负,只怕是熠王欲擒故纵之计,若恰如所料,则夏国兵力,用兵之策,尽为周国所悉,已是不败而败。
皇上观棋,沉吟片时,缓道,东宫在边城日久,朝中也渐生微词,兵民皆苦,于战不利,东宫之位亦可危,边城之事,实宜速决。
润玉掬一捧棋子,黑白相杂,在那黑子近旁,落一白子,继而黑白相夺,各成一阵,白子把局中黑子隔在两下里。
润玉道,要么,离间他兄弟二人,要么,把他诱入局中。
说话间,拂去几子,以几子黑白又结一阵,那黑子便陷于乱中,不能相顾于左右。
皇上把头一枚落下的白子拾在手里,道,卿有良策。
润玉道,不过孤注一掷。
皇上摇头,这不像你。
润玉把手悬在棋笥上方,余下棋子不问黑白,一串清响,尽数落入笥中。
他道,我欠了一个人,不想等到下辈子再还。待了结了此战,望陛下允我回伽蓝山,去过我自己的余生。
皇上把那白子拢入袖中,答曰,都依你。
雨止,天将破晓,皇上启门,润玉跪在槛前,叩首相送。
皇上举步,将要踏出殿门,又转身道,列位先祖面前,你也不肯叫我一声父亲。
润玉没有抬头,只回道,陛下为君,如何是父亲?
皇上目光拢着他,道,朕之所出,皆是夏国的皇子公主,只有你,是我的儿子。我是想和你做一回平凡父子的。
此言一出,又念及云兮之死,父子之间一时冰冷。润玉回道,生在天家,如何能平凡?
僵持半晌,终于,皇上说,我守住了东宫之位,牺牲了你母亲,刚登位那几年心灰意冷,不求功成,但求身退。后来你上伽蓝山修行,我也奋发有为过一阵子,想着,等你归来,一朝当是尘埃落定,没有储位之争、结党之乱,社稷之重都担给他们,只一世清名留给你。如今你身负通敌之罪,连这一丁点偏私之念,也不可得了。
润玉一笑,抬头,是一目空明,他说清名污名,于君侯大夫,比生死还要紧,可于天下后世,都不过一个名字。
这话是通透,可无端却听出了万念俱空、舍生寂灭之意。
皇上俯下身来,从袖中取一物,握长皇子之手,交在他掌中,低声言道,夏国此战,所赖者,惟卿而已。
一支玉笛,正是龙鱼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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