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又落时,灵殿里传出一缕笛音,拨开陵柏的枝叶,孤清清升入云中。
山下车马闻之不行,笛音亦微渺了几许,像是识得了都城所在,寻着阡陌,蓦地一宛而去,飞向城门。
城中正是炊烟渐起,那笛音便穿坊入巷,绕在垆边檐上。
茶幡下有人推窗,道是教坊来了个技艺了得的伶人。
听过这笛音的,都只顾低头奔走,耳语相告,令主回来了。
笛音吹入宫门,过一殿一殿朱窗,一巷一巷青墙,如一只飞去多年的白鸟,化风化雨而来。
皇上扶阑而立,远目之处,是昔年观星台所在,今已换了楼阁。雨声笛声皆是绵绵,他知这场雨要来,却不知要落多久。
暮时,有一医侍立在灵殿外,捧一木匣禀道,内侍院常侍大人说,长皇子殿下寒疾复发,命太医馆送一副药来。
木匣一揭,是一纸药方,和十几味药材,禁卫开了殿门,不曾多问。
偏殿里,长皇子正抚窗观雨。
医侍把木匣落在案上,行了一个长礼,禀道,护城军中内应来报,城西门卯时初刻换防,殿下明日卯时起行,当可乘隙入城。
医侍在长皇子的名笺上,是一个“轸”字。他听得笛音召唤,是应命而来。
长皇子没有回头,只说,不急。
他说,先放出消息,东宫用兵不力,八郡十二城已过半失守,边防一溃只在朝夕之间,周国之兵不日将涉边河,长驱北上,夏都危矣。
轸悄望了长皇子一眼,低头不语。
长皇子转身问,有何顾虑?
轸答,边城十五日一封战报,不是明日就是后天,将抵夏都。
长皇子笑了,那又如何?
轸为难道,只怕假的,终归真不了。
长皇子静了片刻,道,边城战火初燃时,东宫亲征,朝中尽是嘉许之言,可十年间兵戈不绝,他无力旁顾,今诸位皇子都已长大,少不得各自谋划,在朝中结交几位师友,这一朝之中,人还是当年的人,心早就不是一条心了。
长皇子说,东宫持将令,掌兵权,久无退敌之方,难免非议四起。先有兵败之音,战报再来,便难以取信,心怀不满之人,还要疑他报喜不报忧。人心一动,假的倒更真了。
轸隐约悟得其中深意,连忙称是。
此计是要陷东宫于一个莫须有的隐瞒边情之罪,令朝中生疑,以至各个离心。
轸去时,眸中藏了惊愕,不过寸许,却教润玉尽收眼底。
想是这等机关暗伏、谋算人心的伎俩,扶持多年的属下都见不惯了。
润玉忆起,他的小侯爷临别曾问过他一句话,他问,你和东宫有何分别。
记得那是雪夜,十六岁的少年掩不住心事,眉间的冷,眼里的惧,言语中的难过,都一一印刻于他心上。
夜又降下,山风吹雨,润玉倚窗轻叹一回。他到底不是,也不能成为傅红雪喜欢的样子。
念此心绪难抒,这一夜咳嗽不止。
润玉在灵殿中又守三昼夜,朝时焚香,暮时九叩,侍奉周全,恪尽本分。
是夜,最末一章庙颂抄毕了,他向窗上望了一望,缓缓搁笔,仍旧端坐着,静待天明。
远远传来卯时钟鼓,他揭开案上木匣,上头是药材,又揭一重,隔层里,藏了一把短刃。
殿门轻启,长皇子立在槛内,阶前一禁卫迎上来,见礼,手中按剑,问殿下有何吩咐,实是拦阻。
无甚言语,袖起之间青光乍现,向禁卫颈上一掠,禁卫倒地。
长皇子已行至阶下。
另一禁卫大惊,拔剑,让长皇子擒在腕上,剑未及出,颈上疾风一过,亦倒地。
两禁卫闻声,执刀戟入。
长皇子顺势拔出那把长剑,刀戟来时,侧身一旋避过,待两禁卫回身,便是一剑横扫。
又有值夜的禁卫两人,方才睡下,听得兵刃声,起而视之,只见灵殿前四人横死,青石淌血,惊吓之中转身疾走。
长皇子扬手,一道冷光飞出,划开一人颈侧,那人立倒。另一人当即跪下了。
刃端嵌在一树陵柏中,长皇子拔下,持在手上。
那禁卫膝行几步,叩头道,小人一命不值什么,殿下在先祖灵前杀人,怕要遭报应的。
长皇子分明道,我是通敌之人,离了西郊皇陵,你六人若拦不住,论罪当株连九族,取你等性命,可保父母妻子无虞。
语毕刃落。刃上不曾教沾了一寸血迹,拂衣而去。
下山时,天光初透。
九歌牵两匹骏马,等在道边,见了长皇子,下拜行礼如常,好像又是重明宫的侍婢。
主仆在风中无言立着,润玉忽问,芷园那树伽罗香,可是花期将至?
九歌答,花开正在今日。
润玉垂眸一忖,道,去叫觅儿,就说在芷园等我一同看花。
九歌不曾迟疑,一叩称诺,起身上马,择林间小道驰去。
觅儿是东宫独女,年七岁,从小养在中宫身畔,中宫疼爱这位小郡主,有甚于嫡公主。
九歌心知,长皇子是要拿住中宫的痛处,一旦小郡主不知去向,中宫多疑,定不敢妄动,有多少手段,势力如何广布,都不足为虑了。
既知九歌受命于中宫,仍把这般紧要的关节交予她,是一招险棋,可这一步又行得十分稳妥,是算准了九歌构陷他在前,心怀愧欠,他在绝境之中冒险相托,料定九歌不肯轻负。
九歌一面打马,一面回头,她不知这一日之间,宫中朝中将要如何变故,只道时势、人心,却原来都在长皇子的一握之中。
润玉乘上马,向城西门奔去,相随的,只有林间两名死士。
堂堂都门,平日本来无隙可乘,只因闯来一个废位皇子,拦住了无处领功,拦不住,却有大过,累及身家性命,赶上换防,料得交接的护城军必是两相推搪敷衍,无人肯担此麻烦。
卯时初刻,城门已开,有守卫在楼头望见来人,转身入内禀报。
两名死士从林间跃出,挥刃将当门守卫斩杀在地,润玉孤身一骑,绝尘而入,果然无人相阻。
街衢空而远,好似一夕长梦未醒,白衣和马蹄,像一柄利刃,把这一城的安宁倏然划破。
润玉持龙鱼令,加鞭而往。
风吹玉笛,长久地,传出萧萧之声。那日有人见着,朝明之前,一城的鸟云集而来,逐着那一骑,向着皇宫飞去。
西宫打更人名为“参”。常于夜间温酒,送与巡夜的宫卫暖身,宫门上下混得熟稔,白日就溜出宫去,混迹赌肆,赢了银钱,买酒菜回来,与几个宫卫醉上一宿。
这日参听得笛音,知是号令,遂拎酒登楼,众宫卫见他,并无一人提防,但问赌局押的什么彩头。
一城笛音息了,宫门下马蹄声近。
参在嬉笑之中,袖间短匕落入掌心,蓦地扬手回腕,擒在宫卫长颈上,短匕一横正切住喉咙。
楼头十余人一时大骇,参把宫卫长往后一拖,背倚城墙,只说了一句话,开宫门。
令传下去,未久,听见了沉而缓的吱呀声,宫门迟迟敞开一隙,天亮了。
大雪一般涌来的晨光里,润玉一骑如风,驰入门中。
有人弩机一振,一支箭从颈侧一穿而过,参应弦而倒。
宫卫长在墙下一瘫,怔了半晌,说了一句话,众宫卫起初未听清,等明白过来,惊得一声疾呼,护驾。
楼头角声一起,长鸣不息。
宫卫四面而出,一宫之中,一时之间,刀戟如电,步声如雷。
觅儿还在半梦里,九歌牵她走在宫巷中,好像拎了一只小小包袱,竟无人认出是郡主。
小郡主困得东倒西歪,仍不住问几时才能见着大哥哥。
九歌见一行行宫人往来惶惶,心中紧迫,一面把小郡主抱在肩头,一面道,伽罗香开了,就见着大哥哥了。
小郡主喃喃道,怎么一岁才开一回,往后,十日开一回好不好。
九歌一笑。等见着大哥哥,殿下自己同他说罢。
润玉并未直抵御前。
他在中书院阶下勒马。
宫卫都调去了正殿,此地反而落空,值守者不过数人。
润玉拾阶而上,有拦阻者,皆斩于阶下,直入堂中。
堂内侍郎、承旨数人,听得角声长鸣,皆屏息于席上,见润玉手中那柄短刃滴血,更战战的不知如何是好。
上卿侍奉三朝,期颐之年,此时下得堂来,敛衽而礼,称了一声殿下。
润玉伫立片刻,方才开口,请教大人,军中将令之予夺,朝中储君之废立,诏令如何起草?
上卿道,须有弹劾之议,依律令,若当此任者确有不当,合该夺之废之,则由中书院草诏,九卿览之,无所偏倚,无所疏漏,无复他言,则诏令可行矣。
润玉问,外敌来犯,时不我与,又当如何?
上卿道,则弹劾之议可免。
润玉问,无人弹劾,何从谈夺,何从谈废?
上卿道,有陛下之命。
润玉道,陛下此时命在旦夕。
上卿双目一抬,凛凛如刀。
润玉迎着那目光,并无退让。
许久,上卿才道,则九卿之览可免。
润玉声色缓了缓,道,九卿之览固不能免,不过大人三朝辅弼,以一当十,何如随我走一趟。
上卿一番忖度,别无他法,只得道,殿下可否容我交待一二。
润玉道了声请。
上卿回身问,是什么时候了。
一承旨答,辰时,早朝了。
上卿道,早朝不宣,只怕无人敢于擅入,都去正仪门下,见诸臣无需多言,只说护驾。
在座几人一听,纷纷慌簌簌往堂外行去。
那承旨行了几步又顿住,回头问,可要禀报中宫?
上卿断然道,此事与后宫无干,切不可糊涂。
玉阶是当年云兮死去的地方,那时淌在阶上的血,不知谁人记得。
上卿年迈,润玉搀他,一步一步缓踏上去。手中短刃未掩。
殿前见上卿为质,不敢妄动半分,润玉进一步,众宫卫只得退一步,重重刀戟,一寸一寸地让出一隙,将将容得两人穿过。
天光如雪,深殿中仍是一灯如晦。
皇上阖眸静坐于案前,纸墨已备。
他记得那夜灵殿中,长皇子对一局棋,同他说起了孤注一掷。他不知此一步在不在那局中,亦或是长皇子多年隐忍,只为得他心头几分怜恤,一朝重拾龙鱼令,便另作打算,心计这般深重。横竖,父子二人逃不过这一场拼杀,云兮死的那一日,他就已知晓。
上卿受挟持而来,见了皇上,从润玉手中奋力一挣,跌扑在地,唤了一声陛下。
历尽三朝,别人看不穿,他心中却纤毫分明,皇上待这长子,不是疏,是怕。薄一分怕亏欠,厚一分又怕招来怨妒,左右不是,时时处处只叹奈何。
御心动摇,一望可知,上卿念及大局难挽,心中凄凉。
皇上抬眼,只道,你来了。
润玉隔案而立,眸光投在砚上,松墨正浓。他说,提笔罢。
皇上问,写什么?
润玉道,罪己诏。
皇上眉间一怒,道,僭越法度,你可知罪?
润玉不答,一字一字道,边城之役,自重华十五年始,于今凡十一载。
至此一顿,等皇上落笔。
皇上自知平定边城之事,是他亲手所托,长皇子以一国安危相要挟,他不得不从。
上卿跪伏,谏曰陛下不可。
润玉待纸上一句落稳,又道,军中未有决胜之计,朝中更无退敌之人,乃至征无归日,边无宁时,兵乏民困久矣。
皇上依言而书,笔下一停,润玉道,国有创痛,罪在朕躬。
此句一出,不复言语。
皇上书罢,向砚中蘸笔,思虑几许,写了下去。
今欲扶危局于未晚,情势所至不敢拘于常理。朕之长子润玉,受朕之命暗掌机要,护持军情达于上听,经岁绸缪,须臾不辍,长于谋划,谙于用兵,国之安危实可托也。
这般字句,上卿虽不曾亲睹,心中却若有所觉,大呼陛下,匍匐至案旁道,夏国从无龙鱼族执掌君位的先例。
皇上知长皇子一向身无依傍,若不先正其位,纵有君命,也是寸步难行,于是道,是龙鱼族之后,难道就不是朕的骨血?
上卿见御心不肯回转,抢上一步夺了润玉手中短刃,自横于颈上。
陛下若一意孤行,臣不敢不尽本分。
便是死谏。
三朝老臣死于非命,于社稷乃是不祥。上卿心意决绝,润玉拦他不及,只得以手握刃,掌心霎时见血,染了满袖殷红。一番角力,才夺下来。
润玉道,老人家如此天年,何不安享?
上卿瘫倒,浑身发抖,捶地一声一声斥道,篡逆天命,先河一开,必有步你后尘者,今日是龙鱼族皇子逼宫登位,他日当有异姓而王改朝换代,身为皇子之长,这般不识大体……
言此已是力尽,他咳喘不止,仍哑声责问道,你置我夏国大统与何地?语毕几近昏死。
润玉垂眸,向这副枯朽的身躯望着,声色不改道,陛下,还等什么?
诏令之末写的是,今命此子代朕之位,亲征边地,退敌止戈,一振山河,当不辱先人之名,亦莫负生民所望。
皇上拟诏毕了,宣入中书院一名承旨,令其奉诏而出。
润玉向殿外缓缓而行,掌心血还未止,仍淅沥而下,落得衣上斑斑。
身后,皇上蓦地说,这位子你要坐,就把它坐稳了。语中枯涩。
润玉立住,却不回头,只道,不劳您伤神了。眸中一涌,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
语罢,只觉气血上涌,心头窒闷。
踏出殿门,苍白的天光当头一照,润玉扬袖挡下,扶在门畔,昏然欲倒。
诏令一宣,阶下无不惊惶,以为不过寻常上一回早朝,一忽儿成了护驾,个个急来护驾,一忽儿竟又换了天。
待那承旨把钦此二字又念一遍,诸臣才如梦方觉,三三两两跪了,疏疏落落呼陛下,教这一阶一殿愈发荒凉。
殿前风过,没遮没拦的,润玉打了个冷战,不知母亲的血在玉阶上流尽时,可也是这般冷。
他想他的小侯爷了。
一名内侍自殿中奔出,踉跄跪在润玉膝前。
新君登位,得到的头一桩奏报,是上卿触柱而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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