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史书有载,夏国数百年,只出过一位龙鱼族之君。
传闻册立新君的诏令,是当时龙鱼族皇子胁迫夏君所拟,却只言代位亲征,并无另议储君。一说是草诏之际有谏臣相阻,不得自专,另一说是其自知身世单薄,难以为继。总算于父子兄弟之间,留了一分转圜。
伽罗香生在伽蓝山上,开落只在一日之间。
花小而白,开时遍枝霜雪,无味,落时却有暗香,可传于百里。
山下的孩子闻着花香,就攀上檐头,向伽蓝山望着,只等大风吹得半山不知是花是雪,倏忽间尽落了。
润玉初入重明宫那年,曾移来一株种在廊外,许是那时宫中尚还荒芜,一树枝叶生得细弱,未足一岁,便枯萎了。
有一回车马行过芷园,隔檐竟见一树伽罗香亭亭郁郁,听园中人说,许多年了,只因从没开过花,修剪之人都不识得。
润玉回了一趟伽蓝山,携来山下溪边的青苔,植于树下,隔几日便来照拂,如是数个冬春,就在同傅红雪分别后的那个仲夏,那一树伽罗香开了。
园中人来报,润玉驰马而至,只见门中树下立着个小小姑娘,便是觅儿。
初初一见,两下里都是翩若惊鸿,那时花正纷纷落落,花香传遍一宫,直传到觅儿梦里,从此念念不忘。
这一回,伽罗香是月上时落的。
一园是雪,觅儿在树下仰着头,伸着双手捧住落花,润玉在亭中倚阑,望着她,也望着花。
小小手心捧不下了,便一溜烟至亭中,掬着满把,向着润玉问,大哥哥,是伽罗香好看,还是觅儿好看?
小郡主身上遍沾着花片,润玉向她衣发上拂了拂,笑答,觅儿在花下,最是好看。
从花开到花落,两人相共整整一日,觅儿只觉记事以来,从未这般称心过。
她双手掬向阑外,任风把花吹走了,就偎在润玉身畔,静静坐着。
觅儿惦着,往后不只伽罗香开花,若是能时时节节都同大哥哥一处,就好了。
她问,大哥哥,做觅儿的哥哥可好?
润玉低头向她道,觅儿不是有好几个哥哥了?
觅儿虑了一虑,以为有理,得寻着一个极好的名分,显得与那些哥哥不同才好。
她问,那觅儿做大哥哥的妻子可好?
润玉不禁一笑,却答得认真,他说,大哥哥已有妻子了。
此言一出,自己心中也是一惊。可是润玉想,这不是一句空话,不算骗觅儿。
觅儿垂眸想了一想,又抬头问,大哥哥只许有一个妻子么?
润玉点头,说是。
觅儿说,可是爹爹有娘,还有雁娘。
润玉抚在小郡主发上,轻声道,觅儿以后,会遇上一个只你一人是妻子的人的。
觅儿听了大哥哥的话,便觉心安。
一亭花香不去,她薰薰然困了,就爬上润玉膝头,枕在他怀中入梦,梦里,盼着大哥哥说的那个以后。
润玉望着亭外,怀里揽着小郡主,久了,有那么一刻恍惚,以为睡着的,是七岁的傅红雪。
那时傅红雪还常常梦见父亲,梦得不好,便来阁中寻他,好像他有本事,能把梦里的不好都驱走似的。
傅红雪就这么倦倚在他怀中,不淌泪,不言语。睡着了,眉也轻轻皱着,他待他睡稳,便把那眉心抚平,抱入屏中去。
不知未见的时日,那些梦可还来缠他。
傅红雪在砚阁时,同别个公侯子弟合不来,知他在芷园培着一树伽罗香,乘空便跑到树下去坐着。如今伽罗香开了,他还未同他并肩看过。
这般想着,忽听园外起了喧声,好像说的是,小侯爷回来了。
润玉以为听错了,却见一人往园中踏来。正是傅红雪。
御前侍卫没见过这位小侯爷,两柄长戟交相一横,把他挡在园外。
这一止,直教傅红雪心头那一日一日草一样疯长的迫切,和仗着迫切才敢生出来的一寸一寸欢喜,都不得不止住。
他只有夜闯护城营那一刻是笃定的,愈近夏都,心中愈是惴惴,他知那人见了他,未必多半分喜悦,却必定加十分忧心,且定要连着先前送信的份,一并责他不合时宜。
此时当面教人一拦,才恍然明白,原来一路上百般顾虑皆不是,世上再没有长皇子,他要见的,是新君了。
润玉纵是如何挂念他的小侯爷,也绝不想在这一时见着他。
觅儿还睡着,挟持小郡主以牵制中宫,是他自以为最不堪之事,偏教最放在心上的人看着。
润玉一时声色皆冷,只道,擅离职守,小侯爷可知,你的不管不顾要陷多少人于生死一线。
傅红雪无言以对,若说不过为见你一面,顾不得许多,只怕更要惹那人不悦。念及枢、衡等为他策应之人,亦自知理亏,词穷之下,只得寻了一个天大的缘故,答道,我来,叫你一声陛下。
新君容色一变,傅红雪看不真,只觉得一下子,同那人隔了千万人之远。
许久,新君才淡淡道,我听见了。
为着重逢,捧在心头的一点热,让这冷言冷语一浇,一下就熄了。
傅红雪转身,步下一迈,就离了芷园。
新君待要唤住,一开口,就呛上来一阵咳嗽。
二人这一见面,竟是字字惊心,九歌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这时忙入亭中,呈上帕子,将小郡主抱走了。
这一日人人都说,上卿触柱而亡是不祥之兆,润玉不信。
他一向不信这些谣谶之事,可偏偏是傅红雪,在他登位之日,竟说出了母亲临终之言。
润玉徐徐起身,在亭下向着傅红雪离去之地,怔怔立着。
他自认篡逆,声名性命早已置之度外,这时却又患得患失起来,只怕他的小侯爷受了牵连。
他忆起那年边城一役,白凤公主的烈性,深信傅红雪是随了母亲的。纵在重明宫长大,性子温和宁静了许多,可骨子里还是烈得像匹小野马一样,他怕他仗着他喜欢,不由他牵得住,怕终有一日,他要累他无辜就死。
一怕,便悔。悔不应送他入周,连同十一年里教他养他,乃至当初接回重明宫,都一并悔了。
润玉步出亭外,扬眸望着伽罗香,树上栖着一人,傅红雪来时,他已觉察了。
路小佳倚在枝上,仰面嗅着一树余香,正陶陶然欲眠,忽听树下问道,他可好看?
好看,比画上下来的还好看。路小佳没有睁眼,答得倒不肯含糊。
润玉道,那日你说的话可还当真?
两人都记得是什么话,路小佳偏向树下问,我说什么了?
润玉也不说破,只道,落子无回,我既入此局,往后成败生死,便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左右,如遇不测,你同他上伽蓝山,把师父的衣钵传下去。
路小佳没有答言。
他知师父的衣钵不过借口,那人求的,只是要傅红雪活着罢了。
先君未故,新君初临,这一朝一夕之间,一城一国之内,不知有多少人大喜大悲,只此一人,一面看花,一面交待着自己的不测。
路小佳轻身一落,立在树下,不曾惊着一寸花叶,他把新君上下打量一回,道,你这么折腾都没事,还能有什么不测?
润玉同他相视,终是平淡一笑,无话。
路小佳抬头望入天心,孤月正白,他向月一礼,道,师父在上,小鱼儿如今有了出息,做了夏君。
话停在这儿。本想求师父在天之灵护他万事平顺,又以为丧气了些,话头一转,朗声道,且容我路小佳,在这夏都里风光风光。
他把晚河向肩头一扬,道了声走了,就真的一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人一鹿相偎在草坡上。
那人的手在鹿背上一抚一抚的,小雪嗅着鼻尖的青草味,堪堪睡着,蓦地耳朵一立,听了听,又低垂下去,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润玉蹚着青草踏上坡来,就在小鹿身边揽膝坐下,抚在鹿背上,低声说,我的小雪长大了,知冷暖了。
傅红雪阖着眸子,记起路小佳那句,知冷暖,疼媳妇,就忍不住扬起了唇角。为掩住心思,他从草中坐了起来。
两人隔了一鹿,一时无话。
许久,傅红雪才道,你放心,路小佳……略一迟疑,又改口道,路师叔说,有法子带我回来,自然也有法子送我回去。
是悔过,也是恳求。
润玉听着,却觉得话里那两人有几分亲近莫名,忍了忍,还是微微嗔责了一句,如何就这般信他了。
傅红雪半点委屈不敢,只是答道,我信的,是晚河的主人。
润玉一惦起那剑伤过他,险些要了命,便过不去,这心事哽在腔中,迫得他咳嗽了几声,又没话了。
风吹着草,小雪一面睡着,耳朵一面竖着。
润玉蓦然开口道,我不日将往边城迎敌,见鹿台这边无人照应,周都那里,又无以为号令。
傅红雪明白是要他回去,答道,同路师叔说好的,只待一晚,明日辰时,他在城外五里桑林等我。
这回润玉笑了,师父还从未叫过半声,师叔倒叫得熟了。
他顺着他道,你路师叔,都教什么了,如何就把你驯得这般言听计从的。
傅红雪垂着头,有几分恼自己,他以为有许多话,可见了他,尽说些不着边际的。
想起一句,便抬头,向他字字念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润玉又问,还有什么?他这会,只是想听他说话。
傅红雪踌躇了片时,小心的,唤了一声,小鱼儿。
那人不肯回目,只默然抚着小鹿,轻声叹道,我的小雪长大了,知道学些杂歌俚语,来轻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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