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鼓歇,天边响起绵长的角声。
军中号令,傅红雪在父亲帐下听过,他抬头,向夜望去,远空之下,宫殿、城楼的轮廓微微擦亮,那是火把的光。
亲征在即,新君传旨,这一日缓早朝,宣入诸位武官,召集将士殿前点兵。
车马至鹿苑,就驻在栏外,九歌令宫人执灯,自向草坡这边跪了,遥遥行礼。
傅红雪待要动身,润玉伸手一拦,向小鹿投了一瞥。
小雪睡梦正酣,两人都知道,这小家伙最是鬼大,人一走,它必得惊醒,撵上来,紧紧缀着,五里十里不舍。
润玉打了个轻声的手势,仍在鹿背上抚着,要傅红雪起身。
傅红雪轻手轻脚,向草中踩过去几步,立住,回了回头。
小鹿睡得像朵云似的,润玉把手悄悄抬起了,它还是未醒,他才一分一分离开,低身缓踏,行了几步,又转眸望了望。
傅红雪往回跨了一步,拽住润玉的腕子一带,两人相携,奔下草坡,又出鹿苑,逃兵似的,躲进了车里。
傅红雪打起车帘,想看一眼小鹿追来了没有,夜还深,草声飒飒,看不多远。
帘一落,傅红雪回身,只见润玉望定了他。
车中不过窄窄方寸,只容得下两人,这一望,便是无尽的天地。
小鹿乍一醒来,四下无人,立在坡上一眺,见一灯摇摇,远垂在车檐,它拔起四蹄追到栏边,车马已起行而去了。
玉阶下已千军阵列,刀兵如雪,灯火如昼。
新君命押来护城尉二人,责其值守西都门,任人驰马擅入不予阻拦,依军法,斩立决。
复问罪于西宫门,责宫卫长治下不严,伙同手下与宫人私相授受,乃至宫门有隙可乘,依军法,宫卫长斩,余者杖责四十,充入边防。
又令将西郊皇陵六禁卫尸首陈于阶下,嘉其忠勇可畏,命以军中之礼下葬,厚赐田亩、布匹于亲眷。
两罚一赏,直似当头一击,压得阶下纵有千军,竟不敢多一寸声息。
太尉呈来军籍造册,新君执在手中,并不翻览,只在玉阶上缓踱几步,随口宣了四名将官。
这四人,有中宫并不曾厚待的远房侄儿,也有起于阡陌行伍之间,一刀一戟拼上来的武人。何年入军籍,任过什么官职,赴过几回沙场,是长于骑射,还是谙于布阵,以至于练兵、巡营等日常小事,但有可取之处,新君只当自己宫里几方园圃、几株花木一般,各个细数,许多是并未记载在册的。
阶下闻之无不愕然,四人更是惶恐莫名。
言罢,令箭出,命为左右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
新君领轻骑先行,四人各领轻甲、车甲、□□,押粮草随后,一途之上几回停驻、何处扎营,抵边城如何与守军交接,一一交待了,周全至此,阶下只有领命的份。
傅红雪在车中倚窗,听风中依稀传来只言片语,好像又回到见鹿台。
那时是长皇子,平日风雨不惊的,一上见鹿台,却是令出如箭,他在他身侧,或坐或立,总是屏息,心中悸悸的,半个瞌睡也不敢打。
这时是新君,字句若有刃,只更冷了些,可傅红雪竟听得困了。
他同路小佳日里夜里山里水里,不走官道,只抄近路,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更不必说入周一载,身上有伤,心里藏着非分之想,亦未曾得过一夕安寝。
这会听见那人隔得不远,才终于又有家了。
说好点兵毕了,送小侯爷出城。
润玉下了玉阶,正待登车,九歌双手在颊边一合,比了个睡着的样子,他便放轻了手脚。
入得车中,见傅红雪垂头依在窗沿,睡得好生可怜,他挨着他坐下,把人揽进怀里。
夜还未尽,马车缓缓行去,路好像走不完。
傅红雪偎在一人怀中,他知他是谁,却不知身在何方。他梦见了大雪、白衣、马蹄,和一支箭,正离弦。
他从未梦过这样的光景,可这个梦,比从前都梦得更真。那马蹄踏在他心上,那箭,就悬在他耳畔,那大雪、白衣,落的是梨花的香。
润玉抬袖,沾去傅红雪额上的汗,唤小侯爷,一连几声,才把他从梦中唤回来。
人醒了,眸光还在梦里向他张望。
润玉抚在他眉心,问他,可是又梦见边城了。
傅红雪点了一下头,他要说,这回不一样,梦的不是父亲,是你。
可是,不能。
他要说,这一战凶险万分,能不能别去。
可心里又明白,不能。
两人无言浅拥了片刻,润玉忽道,小侯爷,可还记得兰池公主?
傅红雪念着兰池二字,隐约记起了,便问,是那个哭闹着要来砚阁读书的公主?
公主原是砚阁大学士之女,其母为中宫堂姊。姑娘在闺中待得闷了,便混在仆从的马车中,悄至砚阁,躲在屏后偷听父亲讲学。
砚阁有制,非皇室之亲王侯之嗣不得入,她让父亲斥责了几句,哭闹到姨母面前,中宫嘉其身在闺阁而颇有远志,赐为公主,允其砚阁受教,还许下殿后半亩兰花池为封地。
润玉含着一笑,道,我可听说,是看上我重明宫小侯爷,为着同你多处上一时半晌才来砚阁读书的,怎么你就只记得人家哭闹?
傅红雪忽然知晓了这番缘故,认真起来,道,我与那些公侯子弟尚不投契,更别说是公主,我同她半句话不曾说过的,人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甚记得了。
若车篷上有月亮,简直要起誓了。
润玉见小侯爷这般郑重,更不轻饶,只道,好个薄情的荡子。
两人从不曾有过这般逾越礼法的说话,又是窄仄一篷之下,相隔不过寸许,此话听来,心中竟有些怦然,傅红雪亦换了口气,回道,陛下若嫌可惜,要不赐个婚?
润玉轻叹一声,迟了。
他道,公主长大了,心许一位刀客,去岁私离家门,同那人远走漠北,临行成了大礼,央我做了个见证。
他说公主相别时,留了一段红绫。
公主说长皇兄一身清寒,只盼着沾了这喜气,往后过得称意些。
润玉说着,从袖中取出那红绫,向傅红雪发上比了比,扶他双肩,要他转过身去。
他说我的小侯爷一来,就没了父亲,一去,又没了母亲,从小到大,因着守孝,没穿过什么光鲜的衣裳,因着伴我,亦不曾享过一天侯府公子的尊荣。
他一面说,一面把红绫细细挽在傅红雪发上,长长的,垂向腰间,好似飞瀑之中落下一道虹。
润玉说我原不信命的,可每见这红绫,又想着留与你,想着,它能把从我这清寒之门走出去的小侯爷的命途,照得再亮些,再暖些。
他当时为拦下上卿死谏,以手握过匕刃,伤都未顾得上细看,只潦草地裹了一条帕子,这时帕子落在地上。
傅红雪握那只手,手心的刀伤已结痂,这时又渗出血。
他说你忘了,我名字里,就有个红字,怕什么清寒,又管他什么亮不亮,暖不暖的。
心头哽着千言万语,说出来却只是平淡。他听得出,他要独去赴他的生死未卜,只怕他跟来,可是,又千百个放不下。
傅红雪重又把那伤裹好,用的是一方旧帕子,粗布,有一角绣了一个殷红的雪字。
他不许,他就偏要跟来。
马车停在桑林边,车中静了许久。
润玉忽然笑了,道,小侯爷,事不过三,你可想好了,这回给我,就是我的了。
傅红雪想也未想,答道,你是陛下,还有什么不是你的?
润玉眸光一凝,傅红雪没有抬头。
话说到这份上,竟什么也不能说了。
临到分别,方才念及这些日子诸多变故,竟是半字未提,去时是长皇子,回来是陛下,不知他的小侯爷要如何看他,心中可是存了芥蒂。
想同他交待一言半语,叫了一声小侯爷,分别太短,话太长,什么也无从说起。
傅红雪没有等,只说了一句,我明白。
他想终有一天,那人的一生,他都会明白的。
兰池公主相别时,还有一句话,润玉没同傅红雪说起,怕说了,那红绫他就不肯要了。
公主说长皇兄莫要小看我,新娘子的祝告是很灵的,待长皇兄娶了美丽贤良的王妃回来,把这红绫挽在她发上,我在漠北一日一炷香,守着我长皇兄一生一世的人,定要祈她一生一世平安喜乐才好。
润玉后来常想,若那人不是王妃,不知还灵不灵,他所求不多,不要什么美丽贤良的王妃,只要那人一生一世平安喜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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