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十七

重华二十六年那一战,止息了边城十年征尘之后,又换得夏周百年烽烟不染。

那一任夏君在位不过三十余日,年号都未来得及改,至于他的行迹,史书上只留下四个字,全节而终。

周国边将崔护,少时习武,同太子师出一门。太子监国,擢为护国将军,两人除了君臣之谊,还有同门之契。

他听说熠王在朝上全然不顾本分,请命代父亲征,只觉得无端辱没储君之名,心有不平,遂领七千兵马在一处隘口设伏。这隘口名为春风不度,崖高,道窄,回头弯,行军最是险要。

崔护命四千□□埋伏于崖上,自领三千轻甲阵列于崖下,只待夏国兵马一至,举旗为号,上有□□齐发,下有轻甲合围,杀尽其来势,乘着熠王尚未抵临,好一振太子声威。

这一日夏国兵马入春风不度,浩荡而行,同崔护之兵遇于崖下道中。

轻骑一阵当先,并无领兵之将,只有一驾素幔黄绫马车,山风一吹,帘幕轻摇。

崔护一扬鞭,号令之人手把红旗,当空三舞。

两崖之上,蓦地天光一暗,人潮涌起,□□对出,直指崖下。

夏国兵马未动,帘幕中传出了一缕笛音。

不像曲,不像歌,只像风过笛中,无心荡出的调子。清渺、绵长,宛在山崖环抱之中,余音四面,一时竟不知笛音何处。

半空里一声鸣啸,崔护抬头,只见几羽寒鸦在崖间盘桓不去,天边一抹乌云阴惨惨摧压而下。

近时一看,竟是成千上百只寒鸦,应着笛音召唤俯冲下来,张着爪喙,向□□手扑啄不止。

崖上一时大乱,周国之兵惊恐之中□□相向,射的是寒鸦,却掌不住分寸,两崖间一时箭雨横飞,死伤不计其数。

大风扬起帘幕,马车中,吹笛人阖眸独坐。只那一瞥,帘幕便落了。

笛音乍停,左将军驰马出阵,剑指敌首。

崔护执长戟相迎,双刃一接,只觉气血有滞,力不从心,方才省悟那笛音有诈。

吹笛人在内息之中注入功法,笛音可杀人于无形,听者在浑然不觉间,已是经脉俱损,因着地势回环,笛音困在山崖中久久不散,更是以一当十,犹如千刀万刃。

想来夏军之中传授了抵御此计的心法,周国之兵全无戒备,只怕都已中招了。崔护心知此战已无胜算,不过尽力抵挡罢了。

轻骑中一声唿哨,万马扬蹄,冲决而来,不消个把时辰,破了阵。

几个府兵在山门前围着一个担水的僧人。

府兵说你当我不知道,寺中朝时汲水,暮时挑柴,你这不早不晚担的什么水,莫不是为着旁的勾当?

僧人一手扶在担上,一手一揖,讷讷道,诸位值守寺中这几日,用柴用水自是比平日不足了些。

府兵挥刀一指道,我等奉殿下之命护着寺中周全,你倒嫌用了寺中的柴和水?

僧人见不惯这等气焰,只得低头闭目不语。

府兵气不过,那刀柄向僧人肩上一搡,僧人跌下一阶,又是一搡,脚下踏空,松了担子。

路小佳从草木间一跃而出,一手向僧人后心一推,把人扶稳,一手在半空里一捞,把一担水抄在手上,轻身一落,桶中水晃了晃,不曾有一滴洒出来。

他把担子重又担在僧人肩上,僧人双手一前一后持住水桶,深深一躬,正待自去,府兵近前一步,伸手就要拦阻,路小佳执剑向那人眼前一横,道,身在佛门,就当有个修行的样子。我见你几个不知进退,劝趁早结些佛缘,到时做了别人的刀下鬼,路过的神佛菩萨也好渡你一渡。

府兵识得此人同熠王有过节,并未多言,只一打呼哨,便唤来守卫数人。

刀戟一出,路小佳也拔了剑。

熠王府兵在周都一向少有人敌,可遇着路小佳,也不过身手平平。

他一身白衣荡在刃光里,犹如一叶轻舟破浪。只是以晚河对付这等无名之辈不免委屈,故而剑不轻出,一人只一剑,一剑就点住要害,却偏挑开衫裳,不沾一寸皮肉,不多时,就搅得府兵个个衣衫褴褛。

府中常侍迎出来,道了声住手。

诸人立住,晚河回鞘,那担水的僧人忍不住噗嗤笑了,心知犯了戒律,忙垂目观心,默念一句罪过。

常侍一看,府兵皮肉上一人篆了一字,有的在心口,有的在肩背,有的竟在脸上,字中渗出血来,看清了是草书,连起来念,便是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两句,为首一人,腹上是四个字,五蕴皆空。

常侍面上一冷,府兵齐齐躬身退下了。他敷衍了一礼,道,路少侠,公子请至竹舍一见。

路小佳心知不好,寒音寺尽在熠王府手中,傅红雪怕是被软禁了。

傅红雪撑在门畔等着,两人一见,那目光投过来,冰淬着火,是疼的。

走近几步,看清了,扶在门上那指节苍白,是真的疼,路小佳伸手一揽,人就倚在他怀里,这一倾身之间,向他手中传了一物,像一管竹笛,却更重,路小佳以襟袖相掩,挽他进去了。

他把人搀在榻上,就在榻旁坐了。他知傅红雪有事相托,只是那常侍守得寸步不离,话不可说得太过明白。

他想了想道,怎的就病成这样了?

常侍立在一旁回道,这不是同路少侠,他顿了顿,措辞道,出去小住了几日,累着了,回来又落了雨,受了寒,箭伤就复发了。

傅红雪依着床头不语。

路小佳把他的手握过来,暗中探了一探脉息,不像是伤,倒像是什么药,宫里医官少了江湖上的见识,诊不出罢了。

一抬眼,见傅红雪向他轻垂了眸子,路小佳也就明白,他心里是有数的。

路小佳捧出内疚来,向傅红雪道,是我对不住你,许你罚我,可好?

静了一会,傅红雪忽道,城北坊巷里的小鸟要飞走了。

什么小鸟?

重明鸟。

路小佳有几分明白,他说,这世上哪有重明鸟?

傅红雪道,是你没看见,明日子时一过,就要飞走了。

明日子时,城北坊巷。路小佳心中一省,袖中那一物,像竹笛,却比竹笛重,是一支火信。他一笑道,你病得说起胡话了。

傅红雪知他听懂了。心血逆行,经脉相乱,日日夜夜,四肢百骸无处不疼,这一口气撑得冷汗涔涔,此时已是力尽,眉心低蹙下去,多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路小佳见他双颊青白,唇上没了血色,提着袖口拭了他额边的汗,扶着向枕上躺了。

又坐了一刻,他望着枕上道,傅红雪,那我也说一句胡话,你听听。

我路小佳,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不知乡族何地,先人何名,从小就没人教养,故而娶你也娶得潦草。你许我,重娶一回可好?我没有族人,你有,到时候,把你的族人都叫上,依着你族中迎亲之礼,从寒音寺,一路鼓瑟吹笙,朝来千丈红,暮来千盏灯,把你迎回伽蓝山去,可好?我只怕你的族人不许我这浪荡子攀这门亲,还得承你多多担待才是。

傅红雪向里卧着,听见那句回伽蓝山,眸子未开,淌下泪来。

医官开过一道收敛气血的方子,除了苦,病未见半分好,倒是枢留下的白檀香,于清心止疼还稍见效用。白檀香一燃,人也静成一炉香,只是,在心里四分五裂地唤着一个名。小鱼儿,小鱼儿。唤着时,身上就不疼,傅红雪只盼更疼些,盼着唤得疼了,那人就能听见。

他也知路小佳话中有话,无乡无族的,偏要许他族人还乡,还要许他千丈红千盏灯,这伤心一时止不住,竟不知是为的哪个。

他想同路小佳说,枢死了。他想说傅红雪不是龙鱼族血脉,还乡时,不得吹笛为族人招魂,更何况,枢也不是,纵是有魂可招,又当引向何方。这些话日归夜遁,在他的疼里浮浮沉沉,只是,绝不许走漏半字风声。

常侍听着是体己话,不疑有他,只催促道,路少侠,公子病了,你就别招惹伤心了。

是逐客令了。

翌日初十,一入夜,十七坊巷当真是火树银花,龙飞凤舞的。在此升彼落,明灭不歇之中,一只重明鸟无声向空中一绽,漫作点点星子,飞走了。

夏国新君在春风不度,破敌七千,未折一兵一卒。消息一夜传遍了边城。

东宫独掌兵马十万,闻新君抵临,称病不出,麾下城郡亦噤若寒蝉。

唯独乌城太守,昔年曾与玄武将军知交,此时全无顾忌,大开城门,领兵夹道十里相迎。

入夜,有边郡小城守将数人,率部来投。

新君虑及与东宫不睦,几人一入乌城,就无以转圜,遂不许开城门,只传出口谕来,命几人城南五里相候,三更天,乘一驾乌篷马车,出城一晤。

车帷半卷,新君说这一战生死难料,诸位入我麾下,胜,不过是身为边将的本分,若败了,在我这里,是穷途末路之兵,在东宫那里,是叛变作乱之将,只恐进退无门,不得保全。

诸将拜于马前,执礼禀道,若为图个保全,就不从军了。

新君说有志从军,可知兵家至要,乃是审时度势。尔等不为自身,也要为行伍里留一条后路,无端背上叛军之名,教子弟们如何自处?

心意决然,无论如何打发得几人回转了。

这一行只有骠骑将军护卫左右,他立马在侧,听出话里有几分萧索之意。

新君一至边城就亲身应敌,打了胜仗却偏安一城,不曾收复兵权、整饬边防,于东宫的冷待也并无计较,好像此来不是为了结了这一战,竟是为这一战了结了自己似的。

骠骑将军想,新君为长皇子时备受冷落,许久不入朝堂,初一临朝,心中怕还有委屈,言语之间孤绝清苦,王气未足也是难免,待此战尘埃落定,君位稳了,也就好了。

二人深夜回城,探者来报,说崔护内伤过重,不治而亡。周**中传言,夏国之兵擅以邪术杀人,两军阵前刀戟未出、□□未发,死伤者甚众,将士莫不惶惶,有连夜拔营的,营中更有乘乱奔逃者,追回十数人,都已正法。

熠王遣使来拜,说十年交战,两国皆是人困马乏,陛下亲至,想是为了速决,不如一战定了胜负,早一时还边城一个安宁。

那使节说,八郡十二城自古便是胜者居之,此一战若夏国胜了,周国退兵,若周国胜了,则重划归属。无论胜负,许君三十年兵戈不动,烟尘不起。

相约决战之地,名为拂云见。

待诸人尽散,润玉独立门中,望得廊外一天星子淡了,便沿廊缓步而行。

边城风疾,沙冷,一连几夜,他一挨在枕上就咳嗽不止,待到天光渐茫茫,才得一刻安寝。

至阁中,四下一顾,但觉不寻常,他并未有什么言语,只转身掩好了阁门,静等。

是衡。他从屏后无声步出来,跪伏一礼,轻唤陛下。

润玉俯身一搀,问他,可是周都有事。

衡禀道,十七坊巷,逢五逢十要戏烟花的,小主人乘着戏烟花……放了一只火鹞子。

润玉眸光一凝,问他,何时?何方?

衡答,子时。北天。

乃是困倚危楼之象。润玉掩口咳嗽起来。

衡听得咳中喑哑,声气滞涩,扶他向榻上倚定了,待以指按脉,方知内力大损,急以针灸引住气血,不令之逆行上涌,又要他放下念头,静坐调息。

衡自立在榻旁,守得一炷香光景,低声问,陛下可是动了族中秘术,悲回风?

恰是润玉在春风不度吹的那一曲笛音。

润玉双目未开,只说,崔护于周国太子,是极为紧要之人,崔护不亡,太子在边城仍是一呼百应,我为熠王荡平掣肘,令他独居战功,他当谢我才是。

衡心知,这是要熠王同兄长更结一重恩怨。他低头缄口,半晌才道,陛下旧疾未愈,本不合轻动悲回风之术,如今雪上加霜,同熠王一战又当如何应付?

润玉缓缓抬眸,目光一投,落在剑台,恩师遗剑正端然其上。

衡亦向着那剑,却道,陛下伤了心脉,不宜用剑了。

天光将破,润玉依在枕上浅睡了一会。半是梦着,半是惦着傅红雪。

他想此战不许不胜,可是,熠王若败了,他的小侯爷便是孤身异乡,众矢之的,周国太子必得以亲于夏国将门之后为名,参熠王一本通敌之罪,熠王不欲授人以柄,就算不念白凤公主临终相托,也必得尽力护着小侯爷。

怎知生死关头,独独能护着他的竟是熠王。

为小侯爷性命无虞,就要保得熠王全身而退。难。

润玉梦见伽蓝山,大雪。

他立在山下,雪里等着一个人。

听见风声,风中有笛,笛音中,一驾马车蹚雪,萧萧瑟瑟而来。

那车帷破落,车中有人持着龙鱼令。

龙鱼令上正淌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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