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十八

边城素有传闻,拂云见伏兵一千可当十万。

那是一片荒崖,终年覆雪,不生寸草,只生石林。

星阵隐在石林里,枯骨埋于雪下。阵法一朝一夕不同,朔月望月不同,四时晴阴亦不同,兵马一入阵又是变数,破阵之人若只观地势、问星象,不把自身算在里头,决计是走不出来的。就算有命出来,再走一遭,也绝不是先前的路。

旭凤十六岁那年曾破过此阵,如今一入石林,只觉阵法隐得更深,他仗着十年暗战,那人心思也料得出七八分,遂虚实不问,孤骑当先,一径往石林深处闯。

石林中五步一岔口,千峰就有千条路,三千兵马陷于阵中,刀光、血色、拼杀声都湮在八方的风里,同山风一般无来无去,无始无终,一山之中只是雪,只是静。

行至路尽雪中,只余数百人。雪上泊着一驾素幔黄绫马车,没有半点风声。

旭凤扬手,兵马驻足。他举目四顾,定下计策,便以指掌在半空比了几句暗语,手下领命,十几人四方一分,无声无息去了,各个掩入石林之后,引箭遥将那马车合围。

旭凤打马驰去,拔剑一指,剑风乍起,车帷就是一荡。

恰此时,一道白练破帘而出,如一注流泉涌来,向那马颈上一泼,马儿惊嘶一声,双蹄跪地,向前栽倒。

旭凤从马上跃起,不避来势,剑身同那白练一缠,只觉轻如无物,却力抵千钧。

帘中人一纵而出,石林之中十几支冷箭疾发,白练上力道一缓,旭凤挽剑抽身。

那白练横空一迎,十几支箭尽数挡了,一振,箭镞齐齐折断,一挥,箭镞就四方飞去,一一穿喉而过,弓箭手十几人立毙当场。

旭凤旋身一落,执剑立于石林一峰,见远处白练一翩,润玉亦落于一峰,两峰两人相峙。

脚下,石林中刮起细雪,伏兵平地一涌,数百人便困在垓心。

旭凤咳出一道血来,挂在唇角,他抬手一抹,对润玉笑了。是方才收剑时,白练之末掸在剑尖,伤了经脉。

初初一逢,旭凤未尽全力。润玉想,自己一向用剑,此一番以白练应敌,心力不足已尽为那人所觉,那人有意让他占得上风,使的是攻心之计,这一回合看似先机未失,那人却已是大局在握。其间高下,只在心里明白,两人并无半句言语,剑与白练又决绝相向。

两军的刀戟同血肉,亦将石林的空,雪的静剖开,割成猎猎的风,猩猩的红。

旭凤的剑无师无门,是少时在寒音寺修行,见着僧人洒扫,一阶一阶拂去落木,归于林下,无伤飞蛾蝼蚁,他一日一日看着入迷,久之,从竹帚上悟得了剑心。这剑未出先隐,不经意处最是着意,似平而疏,实险而急,名为兰若。

那白练暗藏的是伽蓝剑法,击在刃上有金石之音,荡在风里是兵戈之冷,挨在身上,见血。一人一剑穿行于白练之间,好像鸟儿鱼儿坠在云里水里,无寸缕可以着力,也寻不着半点破绽。

两人都是存心,亦皆知彼此所存之心,都是布局,亦皆知彼此所布之局,这一战明里往来进退仿若约好的一般,暗里,是千百回难料,千百回生生死死。

石林中两军厮杀,一山乱雪簌簌而落。

润玉心知不可久战。拂云见飞鸟人烟皆稀,雪积了上百年,一旦崩摧,阻住下山的路,旭凤就回不了周都了。

小侯爷还生死未卜。

只一刹那心思不属,已教那人识破。

兰若剑法同伽蓝剑法本是一门所出,旭凤乘此一隙,便隐约窥见了白练隐剑于无形的关节所在。他舍了兰若剑法,把剑化入伽蓝剑法中,引白练至剑上,待彼此难分之际,兰若剑法一出,只听裂帛一声,在石林中荡开,一峰一峰积雪轰然倾泻而下,白练四面纷飞而去,润玉失了依凭,身子卷入雪中。

旭凤揽过余下白练一抛,挽在润玉腰间,控住下坠之势。

一山寂寂,大雪纷飞。

润玉回眸顾他,目光里像有什么话,后来旭凤一直记得。他抬手一挥,袖底飞出一柄短剑,直向旭凤心口。

旭凤掩身不及,手一松,白练和那人,就没入大雪席卷而去。

润玉陷在崖下,涌出几口鲜血,周身化雪,化石,化成拂云见的空,和静。只心头一捧余温,还是那夜送傅红雪出夏都,他偎在怀中浅眠留下的。

他在满目大雪中,瞥见天边有一抹红,倏忽不见了。

他想雪还要大些,风,还要长些,才能把他的心事带走。

若不能活着,有一天雪要吹到他的小侯爷身边,要落那乌发那红绫上,给他知道,这时他是这样想他,这样盼着活过这一战,不为边城,只为还能见他一面。

润玉指尖栖过的雪,化作一只鸟,过山过水飞入寒音寺,落在半支起的竹窗下。

这竹窗,同拂云见隔了七日之远。

一线白檀香在风里熄了,傅红雪从禅定中蓦地惊觉。

山中小雀飞在案头,跃了几跃。

傅红雪张开手,小雀就在他指尖轻啄了一记,不肯留,振羽一飞,向竹窗那畔,暮色里去了。

傅红雪看得分明,小雀足上,结着一缕素麻。

竟是报丧。

那一啄就像一诫,傅红雪一霎时浑身凉遍了,一寸也不能动。

他一挣,只抬手向案上香笼伸过去,一把拢住了。

那香笼镂着千叶莲花,白檀香日夜不熄,燃在莲上的烫,一叶一叶都焚在傅红雪手心。

疼从手上直灼到心上,烧着一身的凉,难捱的,都湮进这冰火里,觉不出来了。

待心头清明了几许,一转头,就见着画瓶,白芦中隐着朝露。

世上此时,只余下他和这把剑了。

族人等着还乡。小鱼儿,冷清清眠着边城的深雪,等着他化山化水,重相见。

得从寒音寺逃出去。

心念一决,就听见寺中喧声,有人杀入山门。

傅红雪起身,向竹屏后,换了一领素衣,腰间玄带束了,待要去了发上红绫,终是舍不得。

他抱着白芦立在门前,静听了片刻,刀戟、足步,响得一山纷纷攘攘。

竹舍门一启,几支箭迎面飞来,钉在门上,中有一支向着咽喉,傅红雪侧身一让,把箭擒在手中。箭尾篆着东宫二字。

他抛下箭,揽着一怀白芦,一步步踏出去。

东宫禁卫冲决而来,阶上尽是僧人的血。

熠王府兵抵挡了一阵,见四面火把沿山道蜿蜒而上,知是山下合围,失了主意。

傅红雪穿过一片青芒白刃,只是闪转,并不招架,一身向山门闯。

有人传令上来,寒音寺通敌,长幼僧俗不论,尽人拿下问罪,一个都不许下山。违令者,斩。

令声一落,又是数名僧人栽倒在血泊中。

傅红雪停下步子,怀中白芦恰迎着一刀横扫,芦花一飞,朝露出鞘。

那持刀的禁卫只见着清光一涌,一腔血就泼出来。

这清光在刀戟丛中一绽,犹如早春吹过河,灰冷冷中破开一隙,向着山下,一道裂过去。

芦花尽染,落得一阶红雪。执剑之人一身辗转,素衣仍飞着白。

内息一动,心血逆行的疼还在,只是熬了许多时日,傅红雪已把这疼尝得透心彻骨,他知疼的是肉身,是虚相,傅红雪不在疼里,傅红雪在剑上。

这剑既快且狠,血肉,筋骨,滚烫的,掠过刃上就冷去,缭乱的,皆化了寂静,是人是鬼都不相顾,一人一剑只向着远方,心里是大雪的边城。

可是近的刀戟,远的□□,无尽的一迭一迭一重一重都来困着他。

傅红雪一心要蹚过去,有多少人,多少阶在前头,都得蹚过去。他想,是那个梦,长皇子陷在围杀里,他要蹚过荒林,蹚过雪,才能到他身边去。

府中常侍立在山门下。阶上一时静了静。

傅红雪蓦地想起,打从熠王出征,此人便尽日守着他,这一日却有些时辰没见着了。

许是得了熠王的消息。

傅红雪心底生出一寸侥幸,常侍手中的消息也许和他的不同。也许那人还活着。

他荡开周身锋镝,跃在半空,一翻一落轻如一叶,一身杀气却惊得常侍退了一步。

常侍一向只道白凤公主的公子多病,竟从未看出他有这等凌厉的身手。

好在,他是有备而来。

方才一意杀出重围,此时心力已是不支,傅红雪忽觉凉意逼人,见常侍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刃,他躲不开。

短刃向他一推,就刺进腹间。

一口气窒在腔中,疼都来不及,眼前就暗下去。

短刃一绞,倏地一拔,血涌得就好像不是他的,心里却明白了,这人不是为熠王守着他的,是为另一个人。

熠王长兄,当朝太子,正立在那常侍身后。

傅红雪倒在山门下,心中只觉可怜,想来熠王也没什么错处,身边竟无一人肯真心待他。

他想,在东宫手里,生死便都由不得,他还要等好久,走好远,才能见着小鱼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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