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十九

傅红雪是在风里醒的。

四面吹来的,长驱不绝的风,声如大河伐山成川,力如刀斧斩开人的筋骨。

傅红雪忆起了边城,儿时在父亲帐下,也听过这样的风,听着,整夜睡不稳。

父亲说,莫要怕,那是战死的将士化作鱼、化作鸟,从水上、从云上还归旧乡的声音。

化作鱼和鸟,还认得家么?傅红雪问。

父亲说,惦着门前的树,檐下的灯,几时都认得。

那时边城有将士战死,风就要吹上七个日夜,风停时,那战场上的血色便都成了山川之色。边民说,那是风葬。

傅红雪记起他倒在山门下时,周国太子口中也念过这两个字。风葬。

听见风,就是还乡了罢。他想重明宫那梨花,还有长皇子阁中那茶烟了。

风中隐隐滚来车声,听来吱呀零落,想是颠簸。

傅红雪抬眸,不是水上云上,目之所至,只有一片荒莽。

车马停了一箭之远,荒岗乱棘,无路可行。车帏一挑,下来的是熠王府常侍。

傅红雪挣了挣,才知是悬在十字木桩上,腕、踝皆以草绳密密捆了。

那常侍向石丛中择路,三攀五折,在傅红雪跟前站定了。

傅红雪记得此人伤他一刀,却记不起伤在何处,一道一道风穿过身子,冷得觉不出疼。

常侍一揖道,见过公子。又笑道,我昨日才算真正见过了公子,好俊的身手。这一剑能当百万兵的架势,怕是连殿下也不曾见过。

他等了等,见傅红雪不语,叹道,公子入周一载,殿下不曾亏待,何苦瞒着许多事。

傅红雪道,足下在府中服侍多年,不也瞒着许多事。

常侍一挑眉,明白过来,他受命东宫,教傅红雪一语道破了。

他反问道,公子怎知我是瞒着?

傅红雪眸中一动,常侍便颇有几分自得,不疾不徐道,咱们熠王殿下,幼时溺水惊悸,落得个失心之症。他一手敛袖,一手虚指在额上道,说白了,这里,有那么一点毛病。

常侍说,殿下十三岁那年在边城遇上个人,听说是抚了一回琴,话没说上半句,竟像着了魔似的,饶是相去了千山万水,也拦不住事无巨细,待那人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东宫怕殿下受了蛊惑,差我在府中应承,殿下当面答允,没二话。这叫疏不间亲。

常侍说十几年了,那人犹抱琵琶半遮面,虚虚实实引得殿下上心,两人暗中也不知牵扯多少回合了。直至今岁,殿下才算转过念头,把心思都系在公子身上,东宫可算是松了口气,惦着择日报答公子恩谊,又怕虑得不周,唐突了公子,正不知如何是好,谁知那人一登位,一亲征,殿下竟又魔障了。

常侍抚掌大叹,想是两人把公子当个幌子,跟咱们摆了一趟**阵呐。

这话极高明,说得傅红雪两处皆成了外人,竟是和他一道蒙在鼓里的。

傅红雪一身迎在风里,心头刮得明明灭灭。从初到寒音寺,古塔上窥见长皇子的画,至此际听得常侍之言,熠王待那人的心,终于是真的,由不得半句托词。

心底那一捧余灰,又绽出一点光亮,傅红雪想,熠王这般旷日用心,生死关头应不忍伤那人性命。边城战火纷纭未定,那死讯或是错了。

他攥了攥手心,草绳绑得腕上没了知觉,手握不住。逃。傅红雪想,逃出去找他。

常侍瞥了一眼,并不计较,只道,公子是没见着那日那阵仗,东宫碍着文武当朝,不便道出过往,只说这新君立得不明不白,必有诡诈,切不可轻言妄断。皇上偏听殿下一番敌我短长之论,疑心东宫惧敌,责他枉为储君,一气之下赐了兵符,许殿下出征,这不是乱规矩么。

常侍觑着傅红雪,意味深长道,此番殿下拂云见遇伏,若不是东宫调兵,救他水火,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傅红雪心下又是一回跌宕。熠王得了援军,此一战如何收场的?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半字问不得。傅红雪只道,足下此来,是为报平安的?

常侍斟酌着道,殿下一向病着,中宫偏怜,皇上便舍不得责罚,可这是代父亲征,出师未捷,总得有人担着。公子看在殿下待你至亲,就受一回委屈,东宫问罪,只说是有人指使,要你困着殿下心念,令他手足朝上失和,朝下离心,意欲乘隙乱我朝纲。

话一挑开,傅红雪倒看清了。熠王代父出征,东宫颜面有失,这便是要与他扣一个少不更事、任人左右的名声,好在朝中扳回一局,稳住储位。

他也看清了润玉。那人十几年来,在熠王身上系着一寸心,不绝如缕,为着牵住熠王的心,便可于千里之外牵住周国朝局。至于这一寸心,是凉是热,可也疼过,欢喜过,他不能,也不应揣度。

傅红雪只知熠王是那人的一颗棋子。他要护着他的棋子。因他也是另一颗棋子。

傅红雪想,他是润玉最后一颗棋子,当要为他拼尽气数,直抵终局。纵是向着死,也要偎着他的手心,伴他到时日俱尽那一刻。

常侍仍兀自道,公子放心,只要亲口认下罪名,殿下那般喜欢你,东宫绝不肯与你为难的。可要是不认——他一顿,道,此地,就是公子的归宿。

傅红雪举目四望,天高云小,方圆之内有荒山,无寸草,还真像个葬身之地。

他忆及初见,帐幕一打,大雪纷涌,那人眸中的凉照在他身上的凉,两下里皆是孤零零的。他想,那人在这世上也是一身来去,别无依傍,可在他发上挽一段红,他一生都是暖的。没什么好报答他,只有他的生,还有他的死。

傅红雪道,我见熠王平日持身,算得上端方谨重,于朝事战局,也算得上识见不群,皇子当成这样,已挑不出什么错处,东宫却一味念着他有失心之症,一面全力揽护,一面又言他惑于声色、由人挑拨,用意何在?

常侍脸一沉,斥了一声大胆。字句分明道,周国之事,可用不着公子劳心。

僵持半晌,常侍缓道,这一处百年前是古战场,尸首遍布,无人掩埋,故而百年间一直荒着,叫它万骨枯。

常侍仰起头,向远空望着,几只鸟盘桓不去,风声挟着唳声,好不凄惶。

他道,看见那些乌鹫了么,这鸟只食死人血肉,是等着你咽气的。可人死在这万骨枯,已让风一刀一刀剐得血肉无存,只余下一副伶仃白骨了,公子生得如此好模样,乌鹫来啃你的骨头,你怕不怕?

说完转身行了几步,又道,我明日再来,公子愿意,就随我去见东宫,不愿意,就耗在这儿,闲来无事,同乌鹫说说话罢。

常侍来过三趟,劝过两回,几时来的,说的什么,傅红雪记不真切,也无一字相答。

风刀入骨,当真如同乌鹫的喙啄着,爪剜着,无止无终,寸寸熬着他。清醒的光景渐少,是日是夜,是冷是疼都辨不清。

醒了,就拼上几口气力,挣一挣,那草绳却缚得更紧,像长在他的血肉里。终于一日挣不动了,想抬一抬指尖,也觉不出指尖了。想是四肢百骸已归了大荒,不由他了。

常侍后来不肯近前,只在马车一畔,立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人已消磨得如同草木,可那一对眸子,只要醒着,就是清清的两泓,深潭似的,不许干涸,也不许成冰。他怕见傅红雪醒着。

这么困着,七日,最后一趟,常侍不曾下车,只打起车帷,敞声道,眼见着天要落雪,车马难行,明日就不来了,公子好生……

估摸着人不行了,话没有说下去。常侍轻叹一回,垂下车帷。

雪飘下来,在睫上落了几落,傅红雪就醒了。

待那双眸子缓缓抬起来,大雪一霎纷飞。

傅红雪想起,他和小鱼儿是在雪里相见,也是在雪里分别的。这一时无水无云,化成鱼鸟,也去不到他身边,可他从未如此笃定,他知他和小鱼儿终会相见,他知在万千造化里,他们还会有无数的相见。

他要令他听见这风,看见他在风里衣发无拘的样子。为他轻掷一死的莫大欢喜,照得他心地澄明。

常侍听见了歌声。大雪里传来,喑哑不成调,词句依稀宛在。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车轮碾过歌,碾过雪,碌碌去了。

路小佳回过一趟寒音寺,没见着傅红雪。

山门有僧人汲水,一桶一桶泼在阶上,一阶的血,就沿阶顺水浑浊而下。

小沙弥一扭头,奔去了供奉殿,不一会,捧来了朝露。

路小佳牵了一匹老马,踏了一日一夜的雪,寻着了傅红雪。

他斩断草绳,褪下氅衣,裹着那人,像一捆柴禾似的驮在马上,涉雪又行半日,驿道上见着一檐茶摊,两间小屋,便落了脚。

煮茶的老妪有个独子,在边城从军,她见傅红雪年纪相仿,奄奄一息,心中不免生出苦涩,戚戚然收拾了柴房安顿两人,又开箱拣出年来新缝的衣裳,教与傅红雪换上。

路小佳谢过。借着更衣,把他身上的伤一一看过。

腹间那一处结在血痂中,衣物一揭开,就淌出陈血,应是从未愈合。腕上、踝上皆是草绳勒的血痕,想是曾尽力挣扎,顾不得疼。还有十余处,是风中皲裂之伤。

老妪从未见过有人伤成这样的,扯来几尺棉布敷裹之用,又端来滚水、茶汤,回屋抹泪去了。

更衣时,傅红雪就醒了。几日几夜水米未进,路小佳喂他几匙茶汤,竟一口一口呛出来,一滴也未曾咽得下去。

路小佳以帕子蘸水,在他唇上打湿,如是几回,才半匙半匙抿下去。

棉布投在滚水里,覆住刀伤,剔去血痂,荒郊之地,无处求医问药,只濯洗了血污,包扎了。

腕上、踝上那血痕同草绳织缠得久,有几道深可见骨,路小佳以棉布一重一重裹上去,心下只道这么耽搁,这伤将来怕是于行动有碍。竟也别无他法。

两个人都没有半句话。

柴房小窗吱呀荡在风雪中,傅红雪只倚着草垛,望着窗上,不疼不冷,好像不肯活过来。

路小佳知他要看雪,并未阖上小窗,只盖了氅衣,又携了朝露晚河来,一双剑就伴在他身侧。

雪落了一个昼夜,傅红雪望了一个昼夜。

路小佳在小院中劈了一垛木柴,拢了两盆炭火,一盆送到老妪屋中,只觉小屋四面透风,又觅着檐隙窗缝,一处处补好。

他隔一个时辰进柴房来喂一回茶汤,入夜就倚在门边小憩,醒了,恰见傅红雪以指尖碰了碰晚河剑鞘,想把它握住,只是腕上伤得狠了,使不出半分力气。

路小佳向草垛旁同那人对坐了,把手牵过来,握在剑上,扶着那一段清瘦的腕,一手托着剑端,把剑捧在了他面前。

傅红雪抬眸,深静的两泓,终于拂开一点涟漪。路小佳对他一笑,那对眸子垂下去,目光落在剑上,手指小心地抚了抚剑鞘上的木纹。两人还是没半句话。

老妪在窗外叩了叩。

路小佳起身应声,迎了出去,回来时,端了一只粗瓷碗,盛着粥,掌心握了一块干粮。

他仍同傅红雪对坐,吹好一匙粥喂他。傅红雪尝一口粥,他就啃一口干粮,眸子一直向着他,好像就着那样子下饭似的。

粥迟迟咽下半碗,傅红雪向窗上望着。

他说了两个字,唇上枯涩,声中嘶哑,可是,路小佳听清了,他说,师叔。

师叔,我得回周都,族人在等着。

傅红雪还在,荒林还在,雪还在,他不能停下,得蹚过去,才能见到小鱼儿。

路小佳也望了一眼窗上,雪渐落渐小。他道,剑都握不稳,回去能做什么?

傅红雪垂眸不语,他的手指够着了朝露,缓缓收拢,手掌扣着剑身,手背上血脉起伏着青,筋骨嶙峋着白,分明在抖,不过悬了片刻,半边身子都在抖。

想是疼的。路小佳心头一松劲儿,终于又知道疼了,真好。他从那只手上轻夺过朝露,只说,十几个时辰没合过眼了。睡一会。

傅红雪说,师叔……

路小佳不由他说下去。他说,傅红雪,你叫师叔也没用。

两人沉默相持着,都没有让步。

路小佳忽然说,我去过边城了。

傅红雪眸子静下来。

给你带了消息,哪知……

路小佳想起他身上的伤,捱过的苦,言语都太轻,他咽了许多话,只说,哪知回来得这样迟。

傅红雪等着。像一道水等着崖,等着岸。水只能往前流,他什么都不怕。

路小佳说,不算是坏消息。不过,你得听我的,睡一会,醒了我才说。

一双眼眶红了红,眸子终是淡下去。

傅红雪昏睡了两昼夜,无人入梦。

醒来大雪落尽,身边炭火正红。

天光涌在窗上,看不清,只听见檐头融雪淅沥,檐下有人劈柴。

路小佳来去几趟,一抱一抱,把木柴码成两垛。

这人一身短打,好像真当了茶摊伙计,见傅红雪醒了,只望他一笑,踏出去,烧暖一桶雪水提进来,又搁下巾帕衣物,留与他栉沐。

小窗传来清苦的药香。

这荒途之中,竟煎起药来,想是他走了好远,去过镇上。

江湖秘传的金创良方,配成两剂,一剂是药汤,一剂舂为药汁。

那碗药汤,路小佳吹了吹凉,傅红雪接过来,一口饮尽了,苦在腔中一搅,一时面色苍白。

路小佳知他这般听话,是为等着他的消息。他没说什么,只揭开衣衫,换下裹伤的棉布,在伤处敷了药汁,又细细裹了。

搁下药,就从怀里摸出一枚青铜佩,握进傅红雪手中。

手心一凉,沁得身上也凉了。

傅红雪缓缓张开手,青铜佩上篆着一字,衡。

方才敷药的疼,都忍成额边的冷汗,这时淌下来,路小佳抬袖拭了拭,道,抵乌城那一日,城中兵马尽往拂云见去了,有一匹空马驰返,我乘上马,它一路向西,狂奔半日,荒陌之中,忽然不走了,想是要我见着衡的尸首。

向西。傅红雪念道。

衡是受命而往,乌城以西,若说要紧的所在,便是东宫大帐了。

陛下出征前,曾遣衡去见东宫?傅红雪目光一凛,问,可有信函?

路小佳不答,只示他一物。羊皮为绳,松石、雀羽、兽骨为坠,边城百姓挂在颈上、挽在腕上的吉祥之物。这一条还坠了一枚银锁头,篆福寿纹,藏一乌字,锁头可一分两半,应是封着乌城密函。

路小佳说,在衡身上找着时,是空的。

傅红雪凝眸。人杀了,信劫走了?

路小佳道,你们见鹿台是不是有一戒,消息,不许写下来。

这么一提起,傅红雪就明白了。

乌城确有密信送往东宫大帐,不过,衡只是打掩护,信使另有其人。衡死,密函空,想来信是送到了。

青铜佩在傅红雪手中攥紧。

路小佳道,小鱼儿有信送与东宫,想来拂云见不过是局中一步棋,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见傅红雪不肯放下心来,又道,我在周**中混了几日,听说熠王是负伤离阵,以小鱼儿的身手,料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傅红雪蜷了蜷身子。

路小佳瞥了一眼火盆,炭火未熄,又抬头望窗上,无风。

他起身阖上小窗,又把覆在那人肩头的氅衣掖好,只觉得他身上一片冰凉。

没消息时,只当那死讯是真,倒还撑着一线末路之勇,等有了消息,傅红雪半忧半疑,心事绵绵的,伤势就像一个浪头打过来,一夕之间,整个人溃不成军。是夜,烧得不省人事。

傅红雪在梦里看见了那匹空马,它在大雪里无尽地奔驰,他等着它停下,引他去往那人身归之处,又怕它停下。

他在大雪里无尽地行走,就化作了那匹空马。在梦里他隐约明白,雪就是归处。他已不必再问。

半醒时听见了马嘶,檐外真的泊着一驾车马。

路小佳在同熠王说话。

只听清了一句,傅红雪不知那是何意,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路小佳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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