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相对安全的空地上等待太阳升起。南烈作为为数不多手握光源的人,自然被其他人推到了队伍的前方。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凌晨,逐渐能在阴影中辨别出一些五官。弥实最为好认,她脸上的铆钉比门轴上的还多,稍微有一点亮光就可以反射出来,她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对着南烈笑了笑,眼睛里湿润的光泽也轻轻闪过。远处有火光摇曳,人群中传来孩子隐约的抽泣声,但南烈的心里只剩下麻木的平静。没什么好害怕的,他们还活着。
陷在这种麻木之中的人们很难意识到,这并非是没有情绪,而是过度震惊之后,大脑自动调整出的保护方法。刚刚察觉震感时,南烈正对着课本发愣,桌子上的水杯掉下来,他才回过神来,奔下楼,叫醒了楼下的店员,把他拽了出来,还顺手拿上了藏在被子里的手电筒。他把手电筒放在颤抖不停的手心,转了好几周才找到了开关,而光亮起的那一刻,他就看到弥实的侧脸。她长出了一半黑发,半扎起来,在他们分别之后,她没剪过头发,也没做过其他的造型,这让他暗中窃喜。
虽然他并没想过与她再续前缘。南烈本来的规划是这样:安安稳稳地上大学,大学毕业,继承家产,把她忘记。一场天灾却也像一个玩笑,被封在记忆里的那个人也从裂隙里走了出来。
“晚上好。”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夜晚。匆匆逃出房间,大部分人都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南烈也不例外。弥实拉开外套拉链,把棉衣脱给了他,替他拿着手电筒,抬起光源,观察周围的情况。为了取暖,认识的人便挤在一起,空气中喷洒出的团团白雾冲淡了黑夜的压抑,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有些情感脆弱的人后知后觉地哭泣起来。
“……好可怕……”
“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南烈的小腿像是抽筋一样发酸。他裹紧身上的衣服,肩膀处过窄,紧紧箍住了他的关节,让他想起这件衣服并不是自己的。领口处残留着淡淡的烟味,袖口还留着一根颜色分成两半的头发,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主人公和场景都变得彻彻底底,可天气这么冷,他剥不下身上这件衣服,弥实的衣服,弥实的气息,妖女的灵魂一样缠着他。
别找借口。南烈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告诫自己。是你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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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姐姐和哥哥的劝解,南烈自己就明白,这甚至称不上失恋,更不应该被这种事影响学业。丰玉和湘北的比赛,为他的高中生涯画下一个失败的结果。他递了退社申请,教练也似笑非笑地接过,语气平淡:“我在后面跟着你了。”
“那又怎样?”南烈斜着眼睛,余光里的金平愣了一下,但没有发火,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好吧,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还是挺烦人,是吧。”
金平收起信封,坐回办公椅上。办公室的角落里放着纸箱,过不了多久,他也要离开了。尽管如此,金平也没有试图在离开前讨好学生、讨好其他老师,依然和往常一样,在满脸不耐烦的球员中贯彻着自己的方案。南烈站在体育馆门外,除了他,其他人都还在自顾自地训练,跑跳,投篮,好像被这场比赛击垮的人只有他一个,只有他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南烈知道他不是,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他不得不陷入失败的苦涩中。也许他确实比别人脆弱,坚持自己的喜好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不幸,又或者自己根本没有在世间立足的能力,因此才觉得痛苦。
回到店铺,母亲正手持一把大剪刀,在机械地裁纸。之前,他不是很愿意在她身边做这种活,也因此才跟岸本实理跑到球场,坚持了十多年的篮球。母亲看到门口的南烈,没说什么,只是又拿出一把剪刀,放在还没被打开的、厚重的纸卷上。
大张成卷的牛皮纸,在他们的双手下变成更小的方块,用一个铸铁镇纸压平。每当母亲伸出手,把新裁好的纸放在那个沉重的铁块下,南烈都能隐约瞥见她手上的伤痕。人各有各的苦恼,哪怕是母亲,也经历过他难以想象的夜晚。她不止一次想要抛弃尘世,但最终停了下来,只是坐在桌边,一张一张裁开包装纸。纸卷瘦了一半,母亲放下剪刀,捶了捶肩膀,“干点活对你有好处。”
“嗯。”
最开始坐在桌边干这种枯燥无聊的活,他感到焦躁,坐立难安。但剪开三四张之后,他意识到这件工作那么简单,却又那么愉快,无论做成什么样,都能带给人一种平淡的成就感。偶尔他会把纸边裁的有点斜,于是南烈把它们收起来,再修改成更小的纸,放在手里折成简单的纸船和纸鹤。最后一张纸也被他们铺在桌上剪开,沉重的纸卷被分成几摞,铺满桌面,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解决了一捆山一样的异物,把它们转化成可以随手抽出来,包上草药的包装纸,把它变成了药房的一部分。母亲站起身来,冲了两杯蜂蜜水,递给分担了不少工作的儿子。
“原本这些事是佳树在做。”
“我总算赶上他了一点,是吗?”
“你和他不一样,小烈。”母亲闭上眼睛,“你是要比他更优秀,但不必事事都比他优秀。”
他强忍住发火的冲动,只是把杯子轻轻放下。想做,不想做,以上不再是他能接触的选项了。他需要上大学,也许要比兄姐多读两年,还要学如何经营店铺,如何管理药材,该和谁合作,该和谁断绝关系。他只能屈服于“需要”。
可能他真的比别人都脆弱都差劲,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妈,我什么都不想干。”
“我知道。”母亲表情淡然,“我也是。”
南烈没像真琴和佳树一样考上公立大学,而是选了口碑还不错的私立。所谓的家会满足他的一切需求,选择私立也有种报复的程度,说来可笑,他打算靠花钱来和父母作对,但最后还不是要把书读进自己脑子里。更出格的事他也不想再做。说到底他没有那种勇气了,他不想再毁掉自己的未来。可能以后他也没办法再打球了。
进入社会之前,人人都是黄金蛋,南烈发觉,自己没资格,也没能力以卵撞卵,和对手碰得稀碎。胜负欲和怒火是他的卵黄,现在,他自己把它们煮得坚实柔韧,不再任凭它们在胸中乱晃。老师评价他稳重了不少,人也平和了,但他却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残忍了。
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机械地裁,折,把自己变成社会想要的纸船。也许将来,他也会变成父亲那样的大人,但他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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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龙生堂的分店就开在学校附近。南烈没什么好说的。他搬到药店楼上,店铺离学校骑车只有十分钟,比他之前计划的住处还近。该上课就上课,不上课的时候,他就在店里帮忙,像母亲一样不停地裁纸。剪刀的刀刃合拢,也裁下他的情绪,南烈那些寻不到头的不满和悲凉,也一刀一刀地被他裁掉。
他从岸本实理那里听说了一些别人的事。板仓为了追女孩跟人打架进了局子,大荣没了土屋淳果然什么都不行,可惜又有别的学院挤了上来,丰玉荣光不再,已是强弩之末。在岸本看来,这些事都很有趣,但对南烈来说,好像和自己关系不大,因此也没什么心情细听。一年的大学时光,他什么也没学会,只有折纸的功夫愈发精进。他活得很糟糕,但又挂念着什么,不敢轻易去死。他自觉自己活成了一团行尸走肉,每天浑浑噩噩,甚至不如为了爱情以身犯法的板仓,不过他真的什么都不想做,连死都懒得死。
南烈不是头一回失眠。每天躺在床上,哪怕疲倦不堪,他也难以入睡。后来他干脆只在床上坐着,嘴里嚼上一两片薄荷,一直等到天亮。看着窗外的天空逐渐变蓝,他的疲惫感也愈发浓重,只是没有困意。他不禁怀念起自己经历过的几次最美好的睡眠,要么是在母亲的怀中,要么是在那个近乎陌生的女人的身边。他想要别人陪伴,想要有能被他随意摆弄的对象,对方也能任意地摆弄他。他想要睡眠。但上课时间就快到了,南烈还是一无所有。终于,他在教授平板的讲解声中慢慢闭上了眼睛,糟糕的一天又过去了。
在特别难以忍受的时光里,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弥实。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
不能再做小孩子,现在的痛苦是属于大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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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见她的话,你会跟她打招呼吗?”
南烈打了个冷颤。他以为真琴是在说自己,但其实姐姐正在和土屋对话。土屋淳点了点头,“我的人生很无聊嘛,能找到她的话,一定会抓住机会。”
“年轻真好。”真琴笑眯眯地转着手里的圆珠笔,“干什么都有激情。”
激情,爱情,**,依赖,控制,好奇,人类愚钝的神经只能把它们混作一团。想再见到一个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人是否是爱情,南烈很难得出结论。他下定决心,要把时不时回忆起弥实的习惯改掉,避免混淆以上那些复杂的情感。可是,夜晚越来越漫长,他想念弥实的频率也就越来越高。也许他只是想念那几个不再孤独的瞬间,只是这样的念头,足以在人的心里生出不太纯粹的爱。而且,哪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呢?只不过是想找到一个人,和对方在一起一段时间而已。
他早已不自知地爱上了一个人。
下午准备去上课的时候,南烈看到了一个分外眼熟的背影。三分之二金发,三分之一黑发,在女生里相对很高的个头。他很想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当对方转过头来时,也许会露出耳边不太显眼的疤痕。
等南烈从幻想中抬起头来,弥实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几乎是松了口气,肩膀沉下来,重新迈开了脚步。
太好了,看来他们还是见不到。
他成功退缩了。退缩的结果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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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命运不允许一个人永远退缩下去。始料未及的大地震暴露了很多问题,也暴露了他们对彼此所隐瞒的行踪。逃出摇摇欲坠的公寓,南烈第一反应就是:弥实不会死吧?有不少招牌轰隆隆地塌下来,他扫过每一个人,没有弥实,他就提心吊胆。可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又想躲起来。早一点见到她,晚一点见到她,都比现在见到她好得多。看到弥实卷在人群之中,把眼睛定定地看向他,他的内心就自相矛盾的后悔。
现在,南烈套着弥实的小一号外套,看着她搓手跺脚的样子,内心更加悔恨。他走到她的身边,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了她。她大概真的冷得厉害,没有推脱,扯过来就穿回自己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要是没出来买烟,我大概就在屋子里躺着,被房梁砸死了。”
她把指尖放在口鼻处,用力呵气取暖。他们俩也应该像旁人一样贴在一起取暖,这才更有效果。两人的距离很尴尬,看起来亲近,其实毫无接触。他们都心知肚明,哪怕只是指尖相触,都会打破两人尽力打造的隔阂。南烈翻了翻身上的口袋,他庆幸自己有失眠的毛病,哪怕穿得单薄,也依然得体。他翻出两片放在密实袋里的黄芪,放在弥实的手边:“可以嚼点这个。”
“你用这个包装包口香糖?”弥实移开手,声音冷得发颤,却努力做出笑眯眯的表情,指了指南烈手里的小袋子,“啊,是草药啊。谢了,我不是很想吃。”
不吃就算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咀嚼草药的习惯。南烈想说“没关系”,然后把手收回来,看着弥实泛红的指尖,鬼使神差地把手掌搭了上去。冰凉的指尖压在他的手掌上,明明他的体温也不高,却觉得自己仿佛握化了一块坚冰。
“谢谢你的外套。”
说完这句话,他的双手都握在了弥实的指尖上,“希望这样能让你好些。”
好温暖。弥实没法回应南烈的话题。从指尖传来南烈的体温,周身的血液都开始融化、加速,流进她的心脏,让她重新回归到真正的生命之中。他们越靠越近,最后,心与心也紧紧贴在一起,好像第一次拥有脉搏一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阳光彻底冲散了夜晚,明亮的蓝天之下,灾难的残骸清晰地罗列在他们的眼前,但他们俩都没去在意。没法去在意,他们在寒冷的早晨打着哆嗦,只能尽力依靠对方,享受一瞬间的真实——此时此刻,他们存在。
“之前我总是想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弥实喃喃道,“直到这一次离死这么近,我才知道……”
“没事了。”南烈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对于始终在构思不幸的未来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无上幸运的事。大难不死,久别重逢,还有多少人一生中能同时遇到这两件事呢?什么人生,什么青春,对他们来说早就不值一提,那些经历远远看去像是闪亮的宝石,只有放在主人的手里才得以察觉真面目,不过是碎玻璃和鱼眼睛。他们的卑劣、普通、愚蠢都相似的廉价,等到不远的未来,他们就会自然而然看透对方的本性,熟练地鄙夷对方,然后又像磁铁一样相互靠近。
“我懦弱,我怕死。我无法狡辩说我害怕别人的死,我没那么高尚。一想到世间还有一个陌生人也这么怕死,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无比相似,也无比接近。我害怕世上无处可去。这听起来很卑劣,因为恐惧,我开始爱他。”
弥实点起那根地震前她心心念念的香烟,放在嘴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团蘑菇形状的烟雾。
“很可笑吧?无聊的命运把我们绑在了一起,变成了现在这种关系。”
“哪种关系?”
“噗。”她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现在是年轻的恋人。以后会如何,谁也说不清。他们的心跳还会像那天一样急促地跳动吗?他会义无反顾地娶她吗?她会接受吗?他的父母会怎么看?当一吻结束,他们的生活里又充斥着对手,也许某一天,某个人就会举手投降,这段关系有一个可笑的开头,就能有一个可笑的结尾。可是……
命运也曾让他们相遇,给他们一个在青春的废墟上重建的可能。
无论如何,他们要像那一天一样,彼此相拥着活下去。
the end。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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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尾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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