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合

内田弥实总是在犯错。她一直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父亲对她没什么耐心,总要求她万无一失。然而人总是要犯错,父亲的完美主义,其实也是一种错误。内田弥实的出走,对他来说是一场有效,但无比痛苦的脱敏疗法,对弥实也是。时隔多年,父女二人看着彼此,都感觉有些恍惚,站在他们面前的,简直像是陌生人一般:女儿与高中时穿着水手服弹奏钢琴的照片大相径庭,而父亲也衰老得过分,感觉第二天就会变成幽灵。最后,弥实大哭起来,将衰老的父亲拥入怀中。

内田贤一郎一时间还没能彻底原谅女儿。女儿离家十年,他的家中也没有出现其他异性的身影,女儿的房间早就成了杂物堆。进进出出收拾东西的只有弥实一个人,搬运纸箱时她很想抱怨,但看着父亲失魂落魄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最终又住了嘴。她对医学并不精通,只是依靠人的直觉,不易察觉地同情了他,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男人。

他努力地教育着她,虽然方法有误,可内心必然是希望女儿能拥有理想的未来。如今这样,他有错,自己也有错,仔细追究起来,每个人都挨了天罚,又罪不至此。弥实拍拍手心的灰尘,她有点累了,而父亲的面前正摆放着两个大玻璃杯,里面盛满柠檬水,杯壁上挂着一层水珠。她走过去,端起杯子,一口气灌下大半杯。父亲恍惚地抬起头来,嘴唇蠕动了一下,缓慢地说:“喝吧……给你倒的……”

“谢谢”这词,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端着杯子,也等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好的,老爸。”

在家里住了两三天,父亲才告诉她自己退休的消息。心灵的距离,使得真相的显露也延迟了许久。得知他彻底离开工作的原因时,弥实已经在家里呆了两周还多。她拨开父亲不算太长的头发,开颅手术的疤痕被隐藏得很好,看来这也不是近期刚发生的事。

手术救了父亲的命,但没办法让他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再说,他也老了,迟钝、颤抖、时常走神也情有可原。他们很默契地忽视了这些事,假装彼此刚刚认识,没有曾经的矛盾,也把想要修复一切的苗头偷偷藏好。父亲也与手术台绝缘了,但他仍然坚持掌控厨房,看着他那只颤颤巍巍的持刀的手,弥实总是忍不住闭起眼睛,不让自己第一时间目击到伤口。她逐渐承认自己和父亲无比相似,也不得不停止自己苦苦维持的恨意——他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可怜。

几乎一模一样。她负责打扫、整理,以及替父亲收拾烂摊子。他时不时忘记按下电饭锅的开关,会不小心把杂炊饭烧糊,煎肉煎到一半忘记关火,差点把包装牛奶放进微波炉。当他们坐在餐桌旁边共进早餐时,从弥实的眼睛看过去,父亲的头颅比记忆里低了三寸还多。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的复仇场面轻而易举地展现了出来,使当年那种畅快的心情也如云烟般消失了。它太自然了,自然到可悲,带给弥实一种苦涩的、难言的遗憾。她宁可对方是印象里那种不可打败的形象。

回忆好比煎吐司。她丢掉平底锅里煎焦的吐司,又换上新的,仔细看着面包切面的变化,谨慎地盛出来,替代父亲糟糕的结果。很简单的举动,人可以一瞬间领悟,也可以一瞬间把它们丢光。跟父亲吵了两三架,住了两个月,自己的心就在煎锅的滋滋声中平静了下来,放弃了负罪感、痛苦、报复所有人和报复自己。父亲像孩子一样瞪着眼睛,等着吐司和培根端到桌上,小心翼翼地问:“明天……要不要吃和式的早餐?”

对他来说,还是煮饭最简单。弥实随意地答了两句,额外分出一份蒸蔬菜,放进父亲的盘中。父亲低下头,认真地吃掉面前的每一份食物,他讨厌西兰花,但在弥实的监督下,还是把每一块都放进了嘴里。这就是他道歉的方式了,把自己曾经的地位让出来,任由女儿摆布。放在以前,弥实保准会大肆嘲笑一番,但此刻她只是轻轻叹口气,接受了这一切。早在对方道歉之前她就已经原谅了对方。

她在离家两公里的便利店打工维持生活费,尽量不去拿父亲的钱买自己的生活用品。她的人生虽然失败,却还没走到负债累累、不得不一走了之的地步,某种程度上也胜过不少人。父亲也不再对她隐瞒家里的经济情况,弥实埋头算了两天,如果父亲没有生病,这笔钱还是足够用个十年的。

只是父亲的检查结果并不乐观。他再次剃光了头发,面无表情地坐在诊室里,对面的医生占了他熟悉的位置。介于患者本身的专业性,医生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很多,而在年幼的弥实看来很威严的父亲,在漫长却毫无结果的方案讨论中转化出了无力的木然的神态。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挫折累加在一起,终于击垮他了,而弥实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她僵硬地抬起手,抓住了父亲的手腕。父亲愣了一下,继而翻开手掌,将女儿的手包在里面,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

搞不好,是我把他害成这样。弥实想。

结束打工,她拎着店里没卖出去的下架食品回家。父亲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在信纸上写下什么。他换了好几副眼镜,可依然要把脸贴在纸上,才能伸出颤抖的手,缓慢地动上几笔。弥实把他赶去饭桌旁,指尖抚过信纸的标题,那是份遗嘱。弥实感觉自己的喉咙梗了一下。父亲对他自己的身体很了解,现在他已经开始准备接受死亡,虽然合理,却让人觉得无比悲凉。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和父亲一起吃下热好的成品速食,父亲没吃几口便放下筷子,愣怔一会儿,眯起眼睛,努力打量着女儿的表情:“你怎么了?”

“没什么。”弥实抬起眼睛。他的视力下降太多,也根本看不出弥实是否哭过。

父亲沉默片刻,动了动嘴唇。

“你多活几年吧。至少活到三十岁之后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他的房间走去。不一会儿,他费劲地拖着一个大箱子,拖到门口便没了力气,坐在上面大口大口喘气。弥实跑过去,把他扶起来。等他坐在地上,把气喘匀,父亲又挣扎着起身,打开了箱子的顶盖。

“你妈妈……贵美的遗物……都在这里面……”

箱子最顶上放着的是他们学生时期的照片。自己和母亲一点都不像,看到老照片上黑发、细眼睛、笑容温婉的母亲,弥实也对自己生出厌恶的心情。她快速地关上了箱子,“好了,我知道了,你放回去吧……别搞得像你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她一夜未眠。快到日出的时间了,弥实跑到院子里,抽光了半包烟。回到房间内,她用香皂狠狠搓了手指,给父亲做了早饭。父亲也起得很早,看着弥实忙碌的背影,大声地叹了口气。她感觉到父亲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弥实,你的头发里也有烟味。”

父亲没逼着她戒烟,只是买了几瓶常出现在电视广告里的护发素。她努力减少抽烟的频率,没几周就吃光了一瓶口香糖。说来很讽刺,当年她为了逃离父亲的控制,不得不接受另一种控制,而现在她开始接受父亲,对方却快要死了。如果妈妈在的话,也许他们不会变成这样。趁着父亲出门散步,她又翻出箱子,拿起母亲的遗照,抚摸过母亲细长的笑眼,向这张沉默的黑白照倾诉起自己的心声。

“对不起,妈妈。不过,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也一定不赞成老爸的想法吧?把我们俩都骂一顿行不行?我现在已经承认自己的错误了……对不起,妈妈,我把你的女儿搞得很糟糕。”

说到最后一句,弥实想流泪。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只是发出一串笑声,根本停不下来。

“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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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和叔叔接受父亲的邀约,赶来家中探望。和去年夏天相比,内田真理显得有些憔悴,她在准备考东京大学。弥实辞掉了便利店的工作,专心照顾父亲,看他们兄弟两人自有安排,便带真理出门,找出很久没用法自行车,沿着林荫路骑行。这次见面,两个人都没什么话题可聊,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蹬车,一直骑到一大片农田旁边才停下来。很久没有这么高强度的运动,弥实趴在车把上,大口大口喘气,因为缺氧,大脑一片空白。看来,多运动确实能让人心情愉快,毕竟这么一套下来,根本没有去想伤心事的力气。真理翻出手帕,擦了擦弥实脸上的汗珠:“以后就一直在这里生活了吗?不回大阪?”

弥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没有规划。看着远处火焰般的云霞,她时不时感到一阵晕眩,不知自己该前往何处。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就像翻越栅栏,毫无头绪地猛跑一通,再停下来。她转过头,看向自己陌生的表妹。真理的眼里好像总有目的地。

“我很失败吧?”

“嗯?弥实姐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起来很吓人,挣不到钱,也没有男人爱。爸爸妈妈出了事……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该怎么说比较合适呢……”真理把手肘靠在车把上,托起一边的脸,“在我看来,这些倒是没什么失败的。弥实姐喜欢在脸上装上亮晶晶的东西,喜欢染头发,是个人爱好;挣不到钱,帮不上父母的忙,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吧?没有男人爱什么的,我觉得根本不重要,有了也不代表成功。姐姐,你只是对自己失望。”

弥实愣了一下。她本是想随口发泄些情绪,但对方很认真地说了许多话。为数不多的接触里,总是她说得多,真理负责安静倾听。她没想过妹妹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她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脑袋以惩罚自己傲慢的态度,也郑重地看向真理,“其实,我很嫉妒你,因为你好像比我成熟多了。”

“好像是这样呢。”真理微微一笑,坦然接受了弥实的评价,“不过其实,我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比如说,我就不会弹吉他啊。而且我也不会说关西话。还有,你的经历作为故事来讲的话,一定比我的丰富和精彩。能从那么多的挫折里变成现在的样子,是很了不起的事。”

“你没有在嘲讽我吧。”

“完全没有想这么干。”

她们站直身体,眺望远方。田地和远方的山丘连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微风吹过,把弥实的头发吹得乱成一片。她把头发挽好,伸直双臂,再次迎接夏日的晚风。头发又一次被吹乱,但她没再整理发型,只是对着远方大喊了一声:“弥实——会再来一次——”

她没什么擅长的东西,不过她还活着,就可以不断地站起来,重新开始。

反正人生也不过是不断试错,到死结束也没有一条所谓的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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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陪护的空隙,她收集了些大学的信息,又靠着真理的来信,很快决定了目标院校的范围:私立大学,文艺学部或者综合社会学部。父亲偶尔清醒过来,对她的规划指点一番。弥实以为自己对他的评价不太在意,但最终还是划掉了所有他推荐的大学,留下了全是关西的学校。在关西大学和同志社大学中犹豫不决时,父亲再次撑起身体,拿起铅笔,在“近畿”上画了一道歪歪斜斜的线。

“我不学医。”弥实皱起眉头,想把那条线擦掉。首先她很难考上,其次,父亲想让她做的事,她都不想干,哪怕过了这么久,心里还有些疙瘩没能解开。然后她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少年,他也一定是学了医学或者药学。不,她不想再次见到他,哪怕有一点机会都不行。她不禁想到很多种可能会相遇的机会。

父亲艰难地摇了摇手指,“文艺部。”

“它没有文艺部。”

“快有了。”父亲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我问过。”

他重新闭上眼睛,躺回床上。看父亲大概是睡着了,弥实收起东西,悄悄离开房间。不一会儿,走廊尽头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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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近畿大学设立文艺学部。真理把当年考上东京大学的技巧倾囊相授,其中就包括报考刚出现的学部,这些考生作为第一批学生,被录取的分数会相应降低。作为姐姐,她比真理还低了一级,在新生中显得相当突兀,却也有少男少女忍不住靠近她,悄声说:“你好酷。”弥实只能苦笑,幸好当时还有不少流行的视觉系乐队。

她并没有彻底与音乐划开界限,会在乐器店打工,但再也不去有乐队的酒吧,也不看相关的杂志。城市如此之大,她也不太可能会遇到曾经那些人,除非他们真的火了。在空闲时间,弥实也会想象在广告牌上见到前男友的样子,想着想着,她只能发笑,内心也没有更多的波动。他们要是能红遍全国,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她的心情愈发轻松,失眠却没能好转,甚至愈演愈烈。好在,哪怕她一直睁眼到天亮,第二天早上也能神采奕奕,只是下午要大睡一通。真理偶尔跟她打打电话,她的学业莫名其妙地忙碌,有空也要和男友约会,能给她来电,一定是非常在乎她。她相信自己的人生在好转,哪怕是错觉也没关系。

“虽然花着钱,上了很多课,可还是觉得没学到什么东西呢。”

“毕竟是第一次开的科目,大家都在尝试嘛。”

读大学果然是人类逃避社会的途径之一。弥实大笑着,结束了通话。

晚上睡不着,她翻出几本小说,读了一会儿。读着读着,她摸摸口袋,只找出一个空烟盒。忍了一会儿,她懒洋洋地走下楼,想去便利店买烟。刚走到便利店门口,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让人站不住。眼看着建筑物在震颤中倾倒,弥实下意识地转身逃跑,在噼啪的断裂声中,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是地震。

凌晨的地震,可能是最危险的。失眠也算是救了她。电火花闪过,发光的招牌也熄灭了。在黑暗之中,她听到幼儿的哭声,大人的低语,一定也有人跑了出来,迷茫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巨大的撞击声传来,新的余震波造成了第二轮伤害,有什么东西从空中掉了下来,也许砸到了人,也许没有。终于,有一抹光亮在街道中开启,有人打开了手电筒,弥实赶紧借着这束光观察。

街道上站了不少人,大多数都穿着睡衣,有人受了轻伤,但好在没有严重的建筑垮塌,刚刚的事件也没有砸伤什么人。弥实松了口气,和人群一起走向光源。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一顿,藏在手电筒背后的阴影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对方的五官平平无奇,但她就是记得,而且可能会永远记得。

她无数次地回忆过那张脸,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躲开他,逃离他,扼杀各种与他见面的可能性。不过他们还是遇到了,以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是南烈。

感觉我写的有点用力过猛了,不过既然我在努力写了大家就还是原谅我吧,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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