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经历了几十年官场沉浮,荀彧依旧是那幅凌然高洁的模样,数十年不变的君子端方让他即使在明知道只要一言不发便可保命的情况下,依旧遵从内心劝谏,反对曹操称魏公。在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上他都无法欺骗自己,更不要说如今郭嘉问的不过是他没有刻意隐瞒的事情。
装作青年时的自己不过是为了不吓到族人朋友,若是他们有所怀疑前来问询的话他也不会隐瞒。
当然,若是他们不问或者自己理解错误,他自然也不会解释。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所以最好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利用信息差,给对方传达的信息却是错误的。荀彧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习惯性挂起惯常温和的微笑,正想说什么误导他的时候,又被郭嘉打断了。
郭嘉盯着荀彧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嘴里啧了几下嘟囔着,“啧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必要被吓成这样吗?”熟悉他的友人自然猜到荀彧刚刚在琢磨什么,于是随意的打断他。
说完也不管是否合乎礼节就扯着荀彧的袖子就往自己的寝室走,他一边走一边还念叨着,“人都说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为真君子,文若你这样可不行啊!”
郭嘉说起话来经常是滔滔不绝,荀彧有时候觉得他这个年纪就如此话多,实在于蕴养思想不利。即使在这种时候,荀彧还能分出精神来胡思乱想,足以看得出他还算淡定。
夜已经很深,戏志才早就溜去不知道干什么,郭嘉的木屐踩在木穿廊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连带着荀彧也乱了脚步。见郭嘉如此笃定,荀彧在他背后轻轻晃了晃头,一手扶着进贤冠一边轻声叫着前面的少年,“彧又不会跑了,阿嘉不用这般心急。”
“谁知道在你在心里怎么琢磨糊弄我呢!不走快点难道还等着一会被你骗?”郭嘉头也没回理所当然的说着,显然是知道自己朋友缜密的心思,若是让他回过神恐怕就是自己也找不出破绽了。
“君子怎会骗人呢?”荀彧还在努力。
“君子可不会说自己是君子。”郭嘉根本不听,一把拉开自己寝室的门这才停下脚步,回身向荀彧行礼请他进门。
荀彧回礼后轻声跨进屋内点起油灯,这才自觉的找地方坐下。郭嘉挑了挑眉,随便找了席子搬到荀彧对面坐好,然后眨眨眼说,“文若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实际上他也不太能保证自己的猜想都是对的,若不是荀彧的反应太过激烈他甚至怀疑自己如今的想法是喝了酒在梦里的幻觉。最好的结果就是文若能够自己说一些,然后他再装作早已猜到,套他的话。
荀彧抬起敛着的眉目,轻笑了一下,“分明是阿嘉将我强拉来的,应该是我问阿嘉才对。”熟悉郭嘉性格的他并没有直接答应,反而想确定郭嘉究竟猜到了多少。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了一会,郭嘉最后果然按耐不住撇了撇嘴说着,“实际上自你三年前大病痊愈后我就觉得奇怪了,嘉确实比文若小上不少,但以前一起读书文若从未轻看过同窗。可自你痊愈后倒是喜欢强调嘉的年龄,有时无意识的会以对待稚童的态度对待嘉。”虽然只是偶尔为之,可这种没缘由的改变足以让被照顾的郭嘉本人觉得违和。
当怀疑的种子被种下,一切在他的眼里就都变得不同起来。
荀彧的习惯并没有什么改变,可他本是少年老成,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很像他的祖父荀淑了,一切行止恪守礼节,如今却随性了很多,看似更加附和他如今的年龄,但郭嘉却察觉到合理下的违和。
“文若这三年的行事更像是在掩盖自己超乎年龄的成熟——即使你以前也老成的很。”郭嘉说起话来真的是喋喋不休,他自顾自的将自己的分析和发现全都倒出来,“而去年春的时候,你同公达谈起过当时的形势,听上去非常忧心局势。那时可并未有太平道起事的迹象,即使是得知黄巾军要起事,我如今回想起来那时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天下会因张角大乱。”
“文若还记得当初与友若兄长谈起太平道时说的话吗?”郭嘉博闻强记,在生活中也不吝使用自己的聪明脑袋,就连荀彧一年前说过的话都记得很清楚,“当初荀氏同各士族给郡守上书,即使在还不确定太平道会如何的情况下,你还是忧心忡忡就像是知道太平道会带来大灾一样。友若兄长说你看似愁苦,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只是见你不愿详谈才不再提起,我当时坐在你前面听见了你们说话。”
“你别这么看我,谁让我耳聪目明,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郭嘉在荀彧瞪过来的时候连忙举手重申自己的无辜,“当时你说‘只是心有不甘’,我就在想,你在不甘什么?如今倒是有了回答。”他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庭院中将青砖地映的空明,如玉之洁,掩盖了多少不久之前洒在这片土地上的血迹。
荀彧终于不再沉默,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不论做什么,彧还是觉得自己无能无力。”
听他这么说,郭嘉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蹭的一下从席子上起身,越过案几盯着荀彧的眼睛慢慢笑了出来,“那时嘉就故意说自己当效明主,文若并没有斥责嘉,反而说要举荐嘉给‘明主’,便是默认了嘉日后不会效命朝廷。那岂不是文若觉得,日后定是群雄并立,中央无力,这可不是文若先前的想法。”实际上,这不是大多数士人的想法,要知道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黄巾军会将大汉江山搞成这样。
荀彧摇摇头,终于不再沉默,“阿嘉还是莫要再说了,再说下去彧可就要无地自容了。”如此说,就是默认了郭嘉的猜测。
“所以,文若真的梦到了未来?”
他没有催促荀彧回答他,而是摸着下巴端详了一下荀彧,又摇摇头,“也没看出文若有什么奇特的,为什么嘉没有如此奇遇?”
荀彧又叹了口气,让他坐会去才理了理衣袖无奈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实际上,我也分不清。”
郭嘉眨眨眼,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的好友,“文若不是梦到了未来,而是经历了未来?”梦到,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而经历,却是自身的感受。
荀彧点点头,又苦恼的解释了道,“其实,感觉更像是死后再次投胎到过去的自己一样。”然后就敛目等着郭嘉的疑问。
谁知道刚刚还滔滔不绝的郭嘉在确定了这件事后,却沉默了下来。还不足十四岁的少年眼神不复刚才的明亮,他艰涩隐晦的看向对面温润的年长友人。
幽暗的灯光映得郭嘉的脸色明明灭灭,荀彧又叹了口气温和的说着,“我并没有改变或是拯救任何人,曾经的记忆也不是负担。”
“有能力去改变他人生活,而不因一己之私去这么做的人,才是真正的温柔。”郭嘉摇摇头,看着荀彧说,“至少我、志才都不会喜欢他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去改变我们原本就应该面对的命运。”
“可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荀彧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柔和的反驳他。
“我只是讨厌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郭嘉无所谓的摆摆手,“只是觉得文若你会觉得痛苦。”
从荀彧的言行推测,未来的大汉江山恐怕无可挽回的走向崩塌。他从未怀疑过荀彧是否尽力拯救过刘姓江山,但正是因为这个答案如此肯定,他才替荀彧感到痛苦。
荀彧没有逃避自己的痛苦,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轻笑着说,“但如今,我已经不觉得痛苦了。”月光洒进屋子里,又被窗棂上的雕花分割成漂亮的花纹,菱形的纹格让他想起唐婥衣缘上重重叠叠的纹饰。
出乎荀彧意料的是,郭嘉没有再追问他关于自己的未来,只是理解的点点头,“说不定汝阳侯那样的人,真的可以理解文若呢!看上去,她也不像是正常贵女。”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荀彧的心思。
“妇人才色并茂甚难,文若不知何时修来的福气,得汝阳侯此般奇女子。嘉日后娶妻,若是不能两全自遗才而好色。”他并不是探究未来的事情,毕竟文若也说了嘛,他就像重生,那他的记忆又不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他对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未来,是他们决定的。
“阿嘉!”荀彧又羞又恼的看向完全是一副浪子状态的郭嘉,示意他太过轻佻。
郭嘉也不愿惹恼荀彧,听他生气也闭了嘴。最后当荀彧告辞时,他才状似无意的说道,“某视文若为挚友,文若可莫要用言语误导于我哦!”
“阿嘉莫要说出去才是。”已经踏出房门的荀彧听到后回身微微行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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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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