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当然不会回答立嗣的问题,他此时正眉目温和的揽着唐婥的肩膀,和她一起对比着几十个字,试图从中挑选出一两个合适的来做唐婥的表字。唐婥手边还放着已经做好的玻璃样品,被仔细放在细麻上防止刮伤她的手。
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关注这个已经有些晶莹的小玩意,正聚精会神的挑选那些拥有着世间无数美好寓意的文字。
“夫为大雅,卓尔不群。”唐婥放松的倚靠在荀彧怀里,将手中早早誊抄好的字举起来好让两个人都能看到,“用‘雅’字可好?”
“阿婥不觉得有些俗套?”荀彧低头扫了眼纸上的字,明明是自己写上去的,如今看来却有些庸俗了。
“那......姜,芷,文?”
“未免太过陈腐。”
唐婥抖了抖手上的纸,不满道,“文若总要在上面选一两个出来,这些明明都是君写的,可前面否决了多少。你要是不满意这样,当时是怎么写出来的?”
荀彧也笑了笑将那一沓纸抽走放在身边,轻柔的揉捏着唐婥举的有些酸痛的小臂,贴近她的耳畔说,“如果阿婥愿意自己取,彧定然不会否决。”
“而且,明明应该是阿婥总要选一个的,怎么突然就变成彧的公务了?”
唐婥撇撇嘴,“婥不喜文书——”
更何况看荀彧这态度,就算是她真的取一两个字出来,也会被厌弃,还不如让他取,省得到时候又后悔。
荀彧微微摇头,“人求言实,火求心虚,阿婥所为为民为实,命中所求,定然一片坦途。我本想阿婥风姿,求‘灵均’为字定然不错......”灵均本来是形容土地平坦美好的,也可以引申理解为坦途。
“然我心比天高,恐怕‘灵均’不符。”唐婥微笑着彻底瘫在荀彧怀里,用手勾着他已经披散下来的发丝轻轻的绕了一圈接话道,“不如就叫‘太虚’吧,既然想要与天论高低,那就不要把自己禁锢在地上。”
说到底,荀彧骨子里还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平日里的行止都透着中庸,猛得一听唐婥如此狂妄的言论略微摇摇头表示不赞同,但也没有出口反对,只是轻声道,“阿婥不觉得如此有些空洞?不若取其中‘太’字,再另择一个代替‘虚’字吧。”
“这两个字只有放在一起才有意义,若是拆开便没了精神。”唐婥微微皱眉,最后还是放弃了。并不是觉得狂妄,而是刚刚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加上自己的姓连读起来实在难听。
直到两人就寝,唐婥都没有想出什么好字来。她披散着头发侧卧在塌上,夜间的凉风透过雕花窗户吹进室内,月光也随着飘了进来柔柔的笼在两人的塌上。
荀彧将衾拢了拢,又支着胳膊帮唐婥整理了一下散发着桂花香的头发,免得被她不小心压到,最后才躺好,将背对着自己睡的妻子揽到怀里,低声在她耳畔道,“不若阿婥就叫‘安如’吧,岁岁平安,一如今日。”
唐婥并不是会将心中疑惑藏在心里的人,闻言将手搭在荀彧的手上嘟囔着说,“先前还选些大而广的字词,如今怎又改了主意?”
“彧只是忽然想到,阿婥并不需要那些词句为你平添精神。”他柔和的回握着唐婥的手,感受着上面因常年习剑拉弓而磨出的茧子,“只是一想到日后阿婥会面对的困境,我便只期望你能岁岁平安。”
明知道他看不见,但唐婥依旧将眼中的情绪一一收敛,微微笑了一下,“知我者,文若也。”
......
待到秋风深重的时候,唐婥便收到了来自雒阳的文书,要求她携家眷待在冬节时进宫参加贺冬祭祀。此时的第三人称并无男女之分,恐怕大司徒隶下丞相詹事或者司直也并不清楚她的性别,就按照一般公文格式将她的配偶划进了女眷行列。
马钧此时正抱着几个卷轴趴在地上一笔一划的画着表格,上面写着土地的面积,水肥情况,收成状况等等。而从私塾里偷跑出来的郭嘉则朗声给蹲在地里割麦的荀彧朗声念着那封邀请文书,然后调笑着,“文若容颜,定然艳压那群外命妇——”
身着青衫短裈的俊秀青年闻言摸了把汗,熟练的将最后一捆麦子扎起堆在一旁,然后把镰刀别在身后翻身站到田埂上,也不生气,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奉孝已经取字,怎还如此轻浮?若是有空,还不如帮彧把麦堆收拾一下。”与后世猜测的不同,此时的士族生活少有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惬意,尤其像荀家这样收到党锢牵连长期没有为官收入,又不愿盘剥百姓的士族,更是谈不上豪奢。即使是荀彧当时给唐婥的聘礼也是家中自他出生便开始积攒的,这种奢婚俨然是如今的习俗,贫苦人家根本娶不起妻。
族中佃户仆役并不算多,忙起来所有人都要下地干活。即使是荀彧也偶尔要下地干活。今年受到战乱影响大量的地撂荒,虽然荀家及时补种,很多地还是收到了影响。
农人佃户们趁着秋冬将地翻出来,让害虫卵冻死,再趁机补种冬麦。所以此时收割的人反而紧缺,就连荀彧这样的主家都要帮忙。
郭嘉抬着眼皮摆摆手,“今年收成不好,就这点粮食文若不是都干完了吗?”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挽起袖子跳到田里帮起忙。他是寒门出身,这些活比荀彧还熟练。
“文若先生,君侯说今冬要把煅烧碱产生的氨肥作为基肥施在地里。”他扬扬手里的卷子,从唐婥专门给高阳里孩子编的简单物化教材中,他已经了解简单的物化知识,“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氨肥啊!”
荀彧摸摸马钧的头,“氨肥今年只能在下田用,先看看效果才能交给农人。你要是想用,可以去找安如负责下田的施肥播种。”唐婥的字在确定后便上承宗庙,汝阳侯的符牌上也写上了‘安如’两字,乡中老少都知道荀彧口中的安如便是唐婥。
在刚刚入秋的时候,唐婥就组织在田间私塾的孩子们记录田地的数据,将原本陈旧的高阳里田亩卷宗替换掉。马钧负责的就是荀彧刚刚收好的这片地。
马钧乖巧的点点头,“也是,这样的话要是效果不好或者损伤田地,也不会太影响大家的收成。”然后在卷子边上记下荀彧刚刚说的话,再添了点自己的想法。
张婶赶着鸡鸭走过地里,远远的看着三个平时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都坐在田埂上不知道说什么,连忙招呼道,“主家——秋日风寒,可莫着凉啊!”
荀彧站起来对着张婶作揖。
张婶慌忙摆手示意,一边感慨主家就是不一样。先前君侯不知道从哪里搞到鸡鸭送给农人散养,还替他们交了一年的畜税只让他们每日送蛋到私塾给孩子们吃。张婶觉得自己养鸡鸭的工作重要,所以如今主家也给自己这婆子回礼呢!
“哎呀,快快长啊!”张婶指挥着手底下的家禽大军在田间地头啄虫子,“把害虫吃掉,长点肉,今年冬节就能给二丫尝尝肉了。”
养家畜家禽皆要上税,往年别说买鸡仔,就是税都上不起,今年赶上君侯新嫁过来,又是帮他们造纺车,又是搭炉子的,还送了家禽给他们。主家去同县上商量免了他们的税,又给大家省了笔钱。
虽然去年和今年受匪寇影响,庄稼收成不好,但张婶觉得这日子可要比先前安定的时候还要有盼头。
而且听说君侯还要去面见皇帝呢!说不得一步登天,也能荫蔽高阳里,到时候日子可就更好过了!
张婶想起先前远远见过平氏君女儿所嫁的乡里人,各个都趾高气昂,像是平氏君就是他们亲戚一样,脑子里想着若是君侯也能像平氏君那样受皇帝赏识可就好了。
被乡人惦记的唐婥此时正和陈氏一起对账,马上又到了缴税的时候,荀氏人口多,再加上家中的仆役长工佃户的口赋也需要荀氏负责,所以这件事格外的复杂。
“郡守不是下令今年不收赋税吗?”唐婥与陈氏和女荀面对而坐,一边翻检着族中社官(1)递交主家的卷宗,上面按户排好了名字和住址,陈氏比照账目后确认为其交口赋,便会在后面画一个圈作为记号。只是上面的数字一直紧巴巴的,看上去交完口赋,今年的收成也只够高阳里中人吃穿而已。
女荀已经渐渐恢复正常,此时正跟着陈氏算钱数,闻言抬头微笑着说,“安如嫂子可能不知,每年所交财帛不止为赋税,还有给各级官员的。郡守免征了今年口赋,各地县公只会少征,而不会不征。”暗示唐婥,这些官员层层盘剥。
唐婥出身宦门,叔父又是三公之一,任谁盘剥都剥不到她头上。更何况陛下免了汝阳侯的几乎所有苛捐杂税,时间一长她便以为各地的税收都还算正常,毕竟上交雒阳的各地税收确实都是《汉律》要求的数额——不多也不少。
“婥以为荀氏已算大族。”
陈氏轻笑着摇摇头,“党锢后族中便几乎没有收入,君舅又不愿讨好郡中宦臣。族中这些田产了已度日还好,若是再多些开支恐怕就无力承担了。”有的时候,名声与财富是不匹配,更何况他们曾经是带罪之家,保住族人已经艰难更不要说积攒财富了。在宦官和外戚当政的年代,在士人中享有名声也不算件好事。
“明明都已有石灰、铁矿补贴县中开支,还依旧多征赋税,县公可真是海量啊!”虽然与颍阴县令合作愉快,唐婥也没留什么情面的说。
“日子会好起来的,嫂子不必担忧。”荀采笑眯眯地安抚唐婥道,“族中君子有能者大多收到了召令,前几天还听父亲说他恐怕要同公达一同前往雒阳任职呢!今冬一过,大家都要往各地赴任,日后高阳里恐怕就没有这么热闹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2)。我等不该为此沾沾自喜。”陈氏不赞同的摇摇头,示意荀采不要这样喜形于色。
荀采向唐婥吐了吐舌头,并没有被嫂子的话影响心情,脸上还带着小女孩的娇俏,然后问唐婥道,“安如嫂子怎么想?”
“譬如颍阴这般的富县官吏的盘剥都有些让人吃不消,婥无法想象那些穷苦地区百姓该如何生活。”唐婥一手支在隐几上,另一只手敲了敲面前是书案,“今冬面圣,我欲为百姓求些恩典。”
陈氏摇摇头,“即使圣上答应,恐怕也无法解如今困局。”
唐婥眯着眼睛笑了笑,“即使扬汤止沸只能解一时之困,我也当行之。”
(1)社官:社邑是一种非常传统的基层社会组织,兼具基层管理,百姓互助等等功能。自汉后由民众自愿组件的民间团体出现,至唐鼎盛。其中最重要的社就是从事经济和生活的互助活动,负责税收的统合,如有人家无力上交,便集体帮扶,组织成员通过投票选出社长、录事等。其中,社邑的社长被称为社官。其中最具典型的便是‘女人社’,是由女子组成,互相帮扶的社团。
(2)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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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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