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
唐婥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驾崩了!她抬眼示意身旁陪侍的县吏出去,然后又确认了一遍,两封信上确实都写着山棱崩。鉴于寄信人和收信人都互相了解,不需要解释唐婥已经明白他们的意思。
经过数年的朝堂斗争,大将军何进在宦官的倾轧和皇帝的猜忌中,失去了几乎所有听从与他的部队。如今他本人都要听从一个小黄门的指挥,更不要说其他权力了。
作为前皇后,现太后的哥哥,他最少也能保住国舅的位置——如果何太后与他同心的话。
何太后与大将军同父异母,她的母亲是在何进的母亲死后,被抬为正妻的。而和她同母的兄弟,是济阳侯,车骑将军何苗。但何苗本姓朱,是在亲父死后,随母嫁进何家的。
何太后和何进,同父异母;与何苗,同母异父。
何进和何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唐婥不知道,何太后究竟与自己的两个哥哥关系如何,但她能确定,何进和何苗的关系,一定很容易被挑拨。
她离开雒阳只有几年,可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纷乱的政斗,在短短三年里,让朝臣几乎被换了一茬,三公更是被换了好几茬。即使唐氏有强大的情报网,她也不能非常准确的判断如今的局势——情报的递送再快,也赶不上朝内的变化。
她一边翻出这些年来自荀彧的信,以及商队送来的消息,一边将还留住雒阳的重臣记下。唐婥希望能从中推测出如今的情况,再加以揣摩未来的走向。
等到荀彧腾出手来,给她写信早就晚了。
“真是......”唐婥用手撑着额头,长出了一口气,“文若,不会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吧。”她咽下‘糟糕’两字,转而想到荀彧曾经笃定地对她说,天下将乱,抽腐去污当此时。
先帝驾崩,但未立太子。皇帝希望皇子协即位,但朝臣不允。如今他身死,有朝臣支持的皇子辩必然即位,可......唐婥看着眼前的书信,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皇帝若是将皇子协托付给某个宦官,宦官们一定会借此生事。而且,如果我是中常侍,就算皇帝没有托付,我也会借题发挥,将久居宫中的皇子协,拉入我的手下,扶持他上位。
唐婥冷静的想,如今正是皇权交接的时候,宦官和外戚的矛盾,再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有世家在侧,何进就算不想尽诛宦官都难。更何况,如今宦官集团已经和他有了直接冲突,他们之间必有一战。至于以什么为契机,恐怕就要看,两方谁先坐不住了。
唐婥猜,是宦官们。
想借此发挥的人太多,最后她已经懒得去判断,究竟是哪方比较无耻。这几年,荀攸自然投靠了何进,而荀彧则置身事外。可惜两人位不高,权不重,也没有军队,即使再努力也不可能改变何进的决定。
唐婥猜测郡中已经知道此事,只是因皇子辩尚未坐稳皇位,所以才密而不发。不过也瞒不了多久了,最多到五月,天下就尽知皇帝驾崩之事。
去年,皇帝将刺史改为州牧,从而使州牧掌握了一州军政大权,俨然已经割据一方。
汝南郡属豫州,去年从豫州刺史升为豫州牧的黄琬是号称‘天下无双’的黄香的曾孙。唐婥不了解黄琬,但对这位后世‘二十四孝’中的人物,黄香却比较熟悉。只不过,现在人更为熟知的,不是黄香孝亲的细节,而是他为尚书令和魏郡太守时,为民为国的一系列功绩。
身为名臣之后,黄琬确实不堕曾祖之名。豫州除汝南郡外,大多都陷入流寇、匪盗手中,他升任后亲率部队清剿州内流寇,稳定州内情况。
更重要的是,黄琬在出任豫州之前,是少府的将作大匠,掌管着所有土木工程的修建,并且保管所有工艺品的技术。黄琬本人精通土木建造,对汝南郡上交的各式农械,水利规划都大加赞扬,还为这些规划提出了修改意见。可以说,唐婥能如此放心的推广农业器械,设置书舍,绝对有他的帮助。
即使黄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
只要黄琬能守住豫州,她就不必担心外部局势,可以放心的积蓄力量。
唐婥收好那些消息,又确认了一遍荀彧和荀攸的来信,顺手就将两封透露皇帝消息的信,扔进了火盆中。等到信纸被火舌吞没,唐婥才走出门,招呼侍从去请县尉张郃来。
“不论如何,多加防备总是好的。”
......
“善!恨见君晚,群臣初无是言也。”皇帝沙哑的声音幽幽地从远处传来。
“上甚聪颖,但蔽于左右耳。”两个看不清面庞的人,正低声交谈着。
荀彧忽然从梦中惊醒,脑海中还回荡着迷梦中的对话。去年冬,天子——
不,现在应该是先帝了。先帝于平乐观下讲武,问讨虏校尉盖勋讲武如何。盖勋直言,如今黄巾军和蛮夷在远离雒阳的地方,只在雒阳讲武,不足以昭果毅,只是黩武而已。
天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加赞赏盖勋,并且立刻停了讲武,斥责了当初没有劝谏他的人。
“也许,真的应该,不惜代价诛杀宦官。”他按着额头,粗布寝衣顺着纤细苍白的胳膊落下。如果唐婥在他的身边,一定可以瞬间就察觉到,荀彧消瘦了不少。
虽然还没有正是发文告知各州,但宫内值守的官员们,都已经开始服丧。他为守宫令,在皇子辩灵前即位后,就一直服斩衰。上军校尉蹇硕和大将军何进,不约而同的封锁了雒阳城,他只来得及将写有山陵崩三字的信,急送出宫。
希望来得及。
从这个月开始,何进将大肆排除异己,杀蹇硕,最后将军队指挥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紧接着,就将渤海王刘协降为陈留王,然后意图清剿宦官。
其中所牵连的官员不计其数,宦官们在蹇硕死后,失去了中央军权,仅凭在外的一些卫队是不足以和何进抗衡的。
曾经他只是判断出天下将乱,在董卓废少帝,立陈留王后就离开。而叔父谋除董卓,坚持留在雒阳,最后病逝。
荀彧敛目将生麻织成的上衣穿好,用手轻轻捋过衣缘。这种丧服在断处不修边,再加上粗制的麻毛刺过多,他的手感到一丝刺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指腹已经遍布一条条的血痕,细细密密的小毛刺,深深的扎入皮肤中。
叔父那时病的突然,荀彧从官舍中出门,像往常一样前往德阳殿为皇帝侍奉笔墨。想着,还是早早去信汝阳,请阿婥寻些好疾医来。
路过尚书台时,他透过漫天的白幡隐隐看向里面。此时的尚书台即使已经掌握天下枢要,但也只是少府的下属机构,尚书令俸禄只有六百石。
“这样想来,这六百石,彧倒是领了一辈子呢。”虽然后来他为尚书令时,尚书台已经脱离少府,正式成为中央机要政务部门,但俸禄——
荀彧犹豫了一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领多少俸禄了。但,最高也没有千石。
原本人头攒动的尚书台,此时静悄悄的。倒不是因为先帝刚刚驾崩,没有政务。相反,在这种情况下政务要比平日里还多,此时没人,是因为何太后与大将军何进,同太傅袁隗在昨日先帝驾崩后,宣布他们三人共参录尚书事,太后往后临朝听政。
“董太后恐怕不依。”荀彧没有多留恋此时毫无人气的尚书台,转而考虑此时的情况。前世何氏权倾朝野的契机,就是骠骑将军董重下狱,在狱中自尽,董太后忧惧而死。
此时,正是宫内董太后与何太后争权,宫外何进与蹇硕夺利之时。荀彧迈着标准的步伐,温和的对每一个步履匆匆的官吏示意,然后又无数次对高于自己的官员行礼。
当他刚刚目送走太傅袁隗后,余光瞟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少年,正怯怯地扒着墙边,向这边看过来。
荀彧缓步过去,端正地对那个矮小的少年行大礼,然后目光放在眼前半寸地砖上,温声问道,“陛下怎在此处?侍从何在,怎不随侍左右?”
“我,我,我......”少年毫无已经为皇帝的自觉,用手揉着衣袖,像是被荀彧的问题吓到了,不住的向后退。没有学过任何礼节的小皇帝,在后退的过程中还被衣摆绊倒,坐在了地上。
荀彧见小皇帝摔倒,也顾不得礼节,连忙起身将他扶起。他宽和的看着新天子,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臣乃守宫令,为陛下侍奉笔墨。”
小皇帝自出生后便养在道人史子眇家,几乎从未进过宫,少有的几次进宫,都被先帝痛斥毫无帝王之像。稀里糊涂的被大将军拉来在灵前即位后,其他人都飞快的投入新一轮的争权夺利中,根本无人顾及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
亲生母亲何太后正和董太后在宫中斗法,亲舅舅更是不见人影,宦官们本就不喜他,一心顾着有董太后庇护的渤海王,他一人在灵堂中跪了一夜,与亲父的尸骨度过了即位的第一个晚上。
匆忙中,甚至无人想起他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进食。他实在太饿,才偷偷跟着昨日见过的一个人,溜到了这里。
荀彧扫了眼刘辩,便大概知道了情况。实际上,灵前即位并不算即位,只有当刘辩正式加冕才算。恐怕是因宫中有变,护卫不严,才让刘辩跑到了这里。
荀彧脑海中立刻闪过数个念头,然后看向这个小皇帝,想让他安静下来。刘辩看着荀彧安抚的眼神,怎么样都不能平静,反而更加害怕的向后退,好像根本没听见荀彧刚才的自我介绍,反而不住的摇头,但又说不出话。
荀彧终于明白,为何先帝不喜嫡长子了。
但刘辩如此,并不是他的错,而是这混乱的世道的错。荀彧不忍斥责他,只得耐心地一步一步靠近,刘辩也一步一步后退。
最后,小皇帝被逼得退进了一个小院中,荀彧转身将门关上,又安抚了他几句后,从旁边的小房内翻出几个胡饼,不顾小皇帝的挣扎,塞进他的手里,然后摸了摸他的头,看着已经狼吞虎咽的啃饼的刘辩,轻声叮嘱道,“陛下,在这里有吃食,切莫出去。外面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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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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