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城下赋

凉夜里的鄄城,总是浸在月如水。洛水神女将降,鲛纱披帛先搭落在千家屋脊上。就连兵营里都会静默些,军汉们也都梦待着高唐的神女。

而今夜却是揣揣惶惶,连寒鸦绕树三匝择尽了枝条,都不肯将息,破碎的啼声叫的人心慌。兵士们大都忙着揣东西,帐里还有调子高高低低的呼喝与争论,隐约的还有露珠落入银盘中的细碎滴声。

一员将领带着十数兵士,踏着夜色,快而不乱地走进大帐,帐帘卷风倏的扬起,好似满城的风都是那将领披带来的。

顿时时间似乎停滞了一下,满帐皆默,只有帐内四角那豆微弱的烛光,照的人的脸上都是铜甲般的一片阴,不知是将翻雨还是弄晴。

那将领将各将吏都唤了进来,默默扫视了帐内总人道:“张邈陈宫和吕布通谋,意欲里应外合,图谋不轨!尔等是何看法?!”夏侯惇平素在校场,随口的便是声如铜钟洪洪,而今山雨欲来,更是肃杀凶冷如阎罗,不少人已是惊弓之鸟,一时间竟有人瑟瑟发抖,也有人却是反其道而行:“夏侯惇再怎么厉害,也就只带了十几个人而已。不如我们砍了他的首级,也好向州牧大人报功。”

霎时群兵顿起,有百数兵士冲入大帐......

其夜,有苦候神女不至的小兵说青面的阎罗踏着月来了,屠刀上的血珠“滴滴答答”落了好半夜。

鄄城留守兵少,而督将、大吏多与张邈陈宫通谋。夏侯惇至,其夜,诛谋叛者数十人,鄄城之众乃定。

这时,荀彧才能稍定些心,兖州之乱初起时,张邈陈宫与当地大族势力盘根错节,仅勉强保住的三城也随时可能叛变,直到夏侯元让清除叛逆,他、他们才在兖州勉强站稳了脚跟。

张邈派使节刘翊告诉荀彧说:“吕将军来助曹使君击陶谦,宜该立即为他们的军队供应军粮”时,他就有预感不妙的事怕是要发生了,先不说吕布和孟德并无什么交情,单看他现下只是无居无定的游军,才离了袁本初转投张杨,岂有不为自己寻安定之所,而助孟德击陶谦的道理?

这种说辞本来漏洞百出,但孟德这边的确有相信的可能,甚至孟德身边的人听了,怕是都会不疑有他,只因遣使的人是张孟卓。

曹孟德向来视张孟卓为亲友,说不准,就会信的,事实上,就有孟德身边的人险些就信了。只是想不到张邈......

而这回合的计谋,还又是陈宫的影子忽的闪现,而后除不掉了,萦萦绕绕犹如野地的孤魂。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的指尖,一时却愣了愣,有些茫然的把手放下。

远方飞鸟群群似是寒鸦,声声厉啸的他却莫名的安定了些。似有故人手抚他的肩,从他背后在他耳边低语。

手里握住了刀,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但如何凭一刃匹敌四方群狼?

当得众人皆双手执刃。

他望望兖徐交界的方向,远山压损了眉峰。

长烟,几是孤城下。

远远的一条黑线粗了,近了,甲兵压城,想是有数万之众。虽兵法有言:“兵不在多,而在精。”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也足以将士气和城墙一同吓坍。

盯着远方的兵,夏侯惇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要是是孟德回来了就好了,可惜却是豫州刺史郭贡。

虽说攻城之战,守方占有极大的优势,然而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孟德带去了主力人马,现下鄄城兵少且羸。

这个汉子咬紧了牙关,又握了握拳,如今要么弃城而走,要么死守孤城。非是失我寓所,有负孟德;就有城破人亡,全军覆没之大危。

当真叫他不知如何决断。

幽幽的香风似是晚香玉,读过书塾也食过夫子的菊花饼的夏侯惇犹是露水被掸离了菊瓣般的除了烦燥。

“元让莫要思虑过甚。”荀彧也登上了城楼,迎着风,就那么与他并肩而立。“那郭豫州既然想和彧当面谈谈,彧前去便是了,或许彧还能凭着口舌之利劝服郭贡退兵。”

“那怎么能行?”夏侯惇被荀彧惊的一愣,回过神来又惊又忧:“荀君一州镇也,若往必危。”

“郭贡与张邈等人并非素来交好,如今来得迅速,兵略谋策必是尚未定好,若是彧能在他尚未定好计略时劝说他,即便不能说使他倒向孟德这边,也能说服他保持中立。若是彧和元让先疑心他,将会使他一怒之下打定主意,倒向张邈吕布那边。”荀彧细致的解释道,他说话声很轻,大约比耳语亮不了多少,却是轻软温柔如丝,像是儿时和妙才从屋角绞来的蛛丝,缠在竹竿上将叫了一夏的蝉尽数粘了下来。

夏侯惇握了握拳,压住了想要抓紧剑柄的冲动,目送着他远去,风微寒,吹起他的青衫,沓沓作响。

一人,一玉,迤迤逦逦,却似千军万马出师。

郭贡正坐在大帐里,本来他想过就坐在兵阵前自己养的骠肥体壮的坐骑上,但想想又觉着兵临城下,两军阵前,荀彧颍川名流,也当爱惜自己的生命,怎么也要一番思前想后,甚至还是曹孟德身边的亲信将领自己拉扯着推出来。骑在马上等,怕是要等到坐的腰疼。

他也是匆匆奔袭,士卒跋涉不免劳累,便坐进帐里,也叫他们好生整顿。

却不见,玉人踏莎行来,不染尘灰。

尘沙之上,笔立如剑。

庶人之剑,蓬头突鬓,曼胡之缨,他也想的见荀彧当不屑于为之。比起利剑,他更似剑鞘,温温静静的,含吞易水寒。

听人来报时,郭贡一愣,一瞬间竟有自己方才打了个盹的梦醒时分的迷瞪感。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坦诚,远望对方那人,青衫,未着甲,随从人士也不多,不急不缓,步履从容。

他对他也坦诚,并未开出高官厚禄的条件劝他放弃曹孟德那个阉宦遗丑,弃暗投明。

但也提了一嘴,张邈陈宫劝荀文若弃了曹孟德跟着他们和吕布合作的事。

这话荀彧答了,无他,他就瞧中了曹孟德会是那个文清朝纲,武定天下的人。

对于这个,他郭贡反正没什么想法,横竖他就没想过当那个匡扶汉室的英雄能臣,虽说昔日高祖刘邦只是区区一亭长,但天下人何其多也,他也不指望当什么高皇帝,弄个州郡刺史太守,拥一方土地,也就够了。

荀彧其人,他从前听闻,今日又见,与之交谈,确是人才难遇,也难怪张邈陈宫掀了曹孟德还不忘挖了他的墙角。

但从另一个方向考虑,张邈陈宫和吕布盟誓了不够还要捎信来拉上他,要是他们把握十足,岂会拉他下水,这个世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帮人办事都是要拿好处的。况且,杀人一万,自损八千,《孙子兵法》也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他这一去,手中势力多少要折损。

最主要的,他也知道,张邈从前还扶植过曹孟德,其后两人互为犄角之势,是素来结好的盟友,曹孟德羽翼渐丰,隐有压张邈一头之势,张邈便谋算着除掉他,又迎来吕布为盟友,张邈与曹孟德有交情若此,尚且如此,何况他和张邈向来可没什么交情。

他可不认为张邈散尽家财养士如何,张良他是别想了,张耳他也未必能有这样的福运,陈宫也不一定就是当世陈平。

至于吕布其人,论德行,他还不如就信了前面两人,的邪!

方荀彧入辕门时,他令准备好的军士将刀剑擦的山响,荀彧走路的姿态很具大家教养的风仪,他紧紧盯着,那入营的人却无一丝腿软,道是从容。

鄄城,也没有张邈陈宫说的那般容易攻下。那若是自己强行进攻,那折损怕是不会少了。到时,别说张邈陈宫割给他什么,他们不咬他一口下来,就不错了。

把在自己手里的豫州,才是最真实的。只要,只要曹孟德能不图着他的地盘,说不定他是不张邈吕布更好的盟友,曹孟德若是保有余力,和张邈吕布斗个两败俱伤,那最好不过。

前些天,也有人大约这么个意思,是颍川郡的士人,他当时没打算理他,今日不如就顺手塞给荀文若和曹孟德。毕竟荀文若也是颍川郡士子,反正他说话也向着曹孟德,他现下也不打算和曹孟德敌对。

荀彧见了豫州刺史转给他的颍川士子,一见便撞进那人眼中月牙形的亮斑里。

“奉孝?!”出了辕门,荀彧拉着郭嘉低声却不紧促地问。

“文若寻嘉,嘉便来了。”郭嘉弯了弯唇角:“但嘉可是希望那曹公孟德是嘉期待的明公的。文若最是了解嘉的性子的。”

荀彧放松了些,眼下正是悬危之时,“走”这类字眼是很在人的心弦上磨的,郭嘉虽然旷放,还好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郭嘉跟着荀彧,心满意足的像是刚溜进鸡窝偷吃了十来只小鸡,肚儿溜圆,趴在草里晒太阳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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