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狼星

东阿。

风刮的正紧,城头的大旗却雨裛烟锁的盘环着杆,卷紧一条如城里固守的人的心。张邈陈宫在兖地素有声望,加之吕奉先骁勇之名在外,兖州诸郡县几是望风而降。

但东阿县偏偏就是这个“几”之外的。吕布一放出“陈宫欲自将兵取东阿,又使氾嶷取范”的风声时,东阿令,枣祗先生就下令将城门堵的严严实实,又率吏民拒城坚守,差点堵的连程立都进不去。

程立在兖州亦有声望,兼有刚直之名,训得东阿的兵在他面前乖顺如鹌鹑,临城昂扬似雄鸡。

荀彧已经向曹孟德告了急,顾不得徐州大好的战势,旋踵往兖州一个回马枪杀去。此战,重于千钧,若胜,他便用武力在兖州站住了脚跟,不止是那个兖州地方官员迎立的兖州牧;若败,就连那个刚在郯东被他击败的刘备都不如了,至少陶谦眼下不会赶刘备走。

星夜驰奔,暂歇之刻,偶有失眠,盯着夜空中皎皎月轮,他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着:一定要赶上,一定能赶上......有次不自觉的念出声来,自己没注意,倒是边上的亲兵听见了,问他是不是要现在就拔营起程。

缀着星月,灵云合被,从前他只会想到美人隔云端,当下,锥心世之贤才璀如繁星,他麾下贤士良才寥若晨星,当然闲下来也会想想美人。

但就现在而言,若有流星坠出星河,他会想着是天赐贤才降于他。

夜空中粲粲的星汉,像是无数人的眼睛对着他眨,他期许有此一人,双眸亮如天狼。荀彧的眼神也很是亮,却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美也明了收敛,总是隔了博山炉的袅袅尘烟。

那天回程道上午夜浅眠里,他忽的希冀能遇上一名策士,眉眼山霁,双眸盈亮有若天狼星。

曹孟德回来了,终于。

荀彧程立不负所望的将三城交还。

东阿。曹孟德回到了这里,迎接他的是枣祗和程立等人。

枣祗是他选定的东阿令,万幸,他看错了陈宫,却没有看错枣祗。枣祗在陈留就与他共举义兵,周旋征讨。其后又多次拒绝了袁本初的礼辟,张邈陈宫都识趣的没在他身上白费心思,直是亲自率兵来取东阿。

之于程立,他初次来见他时,两人便有一番囊括天下的畅谈,这个比他年长十数岁的长者与他颇为投缘,于是做了他的寿张令。不是他吝啬,只肯给个县令,是他当时初为兖州刺史,手上能给的官职委实不多。

程立在从鄄城赴东阿,一路蒿里万魂,百鬼唱歌,妖风不止。途经范县时,劝说母弟妻子皆为吕布所俘获的范令靳允,竟使他发誓对曹孟德不敢有二心,伏兵刺杀了吕布派来攻打范县的汜嶷。临近东阿,又遣一队骑兵绝仓亭津渡口,陈宫带着兵士渡不了河,策士也,将帅也,皆可称是世之所稀。

闻此,曹孟德攥住了程立的手:“微子之力,吾无所归矣。”日日夜夜流星赶月,是他替他拖住了星点也渺,流水也逝的时间,为他迎来了熹明的晨光。

程立有一双极亮的眼眸,似有星火在他高高的颧骨上,深深的眼眶里燃烧。一眼便能瞧见太阳遗落的光辉。

想了想,还是令程立去范县驻守,范县令靳允终究是母弟妻子皆为吕布所虏,不知吕布一怒之下会将其家眷如何,靳允又将做何想,眼下自己这边在兖州根基浅薄,随时可能被人拔尽残根,作了无根飞蓬,容不得差池。

鄄城传来捷报,吕布攻鄄城,荀司马夏侯太守固守属吏与来投士子也倾力而为,未能克,向西移驻濮阳。

短短一封捷报,墨字字字可见血画铁勾。能看的见夏侯惇一如既往的忠勇悍烈,能想的见,荀彧玉白的面上沾血驻长剑城楼立风。

还真是如此,吕布一退兵,郭嘉就抢上前来,不顾自己满面的风尘,用袖子替荀彧擦去双颊上沾着的尘灰和血迹,确认那血都是溅上别人的,他的脸只是风吹的发干,并没有刀剑凶兵的划痕,拭净了还是白玉无瑕。

用袖子作帕子擦脸擦嘴都是失礼的举动,郭嘉这么做着,荀彧却一时不觉得无礼,大约是因为在军伍间,战场上,也没人去计较许多。同吃同睡同生共死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才是至道。

郭嘉仔细查看荀彧的面颊时,荀彧也只能注视着他,撇开视线不去看他灼灼的眼,却注意到他的双颊也显出难有的血色,他向来是个细致人。

若是在颍川求学时,那大约是酒气熏得,或是发热烧的。相识这些年来,他几乎是养成了一见郭嘉双颊飞红就觉得不太妙的习惯。

荀彧在城楼上督军郭嘉也没躲着,他向来给人的印象,就是不羁生死的。除了喝药,看不出他对什么会有畏惧。这些天,他暂代了戏志才的事务。

并非戏志才仰慕惧怕张邈陈宫的声势,也不是他主公不在便懈怠了,相反,他事无巨细的尽力处理经手的每件事务,时或忙的饭都没按时吃。前些时日,吕布亲帅军攻袭鄄城的流言传的城内人心惶惶,戏志才一日三回的登上城楼、布置斥候哨探。劳累过度,忧惧郁结,又着了冷风寒邪入体,内忧外患下,发起热来。

他这病症来势汹汹,医官捻着花白的胡须半晌,说是静养为宜。荀彧也知这位颍川同乡素来要强,郭嘉作为两人多年的旧友,便兜揽下来了戏志才的事务。

这很是难得,戏志才躺在病床上瞪了好半天眼珠子,看了个清楚,才确定这酒友没有被荀彧掉包。从前他在夫子座下作文时总是磨上够打几个盹的功夫,秋兔毫的笔都磨刺了才动笔。

虽然他再怎么养也养不成出兔毫的肥兔子。

就在城上,一具具染血插剑的尸首间,郭嘉又打趣开了不正经的话,干咳两声:“咳咳,嘉还没事,天下还未清平,文若怎么会狠心抛下嘉,弃了这天下而去?”

这话有人听来会觉着是在咒他,刚从铁与血的炼狱中被拖出来的荀彧没受什么伤,不觉得痛,却觉着晕,战死的人躺了一地,在他眼帘前回旋打转,一幕幕惨景招魂幡般吹去拂来眼前也晕,胃里也晕。

觉着冷,如蛇一般从地底下钻出,攀着他的腿附上他的脊,一路缠上他的颈项在他颊边吐着信子,只有满目的鲜红能且镇住这冷意,而这鲜红偏偏是他冷寒的根源。

面前的青年人鲜活的表情,飞扬的神采,清亮的嗓音,在他眼里耳里荡漾着,一双晴雪所洗,夜河里倒月翻影,天狼星般的对着他的眼闪耀。虽然还是胃里翻腾,僵硬的身体似是能活动了,头也没那么晕的难受了。

不过郭嘉也没跳脱多久,一开始他几步奔上来只注意着荀彧,一看清周围死不瞑目的人,串成一串计算首级的头颅,血肉与铁的错意磨合,没坚持几瞬,捂着嘴跑了起来,来不及下城便吐了。

荀彧没让郭嘉也上来守着,就是怕他受了惊起了热,倒做了志才的病友。

还是见惯了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之兵的夏侯惇清点了余兵,过来替他们处理了一下,两人皆是面色青白的相互搀扶着下了城头。

曹孟德收拢了三城,给鄄城里元让文若众人传消息,也鼓舞士气的分析道:吕布一一夕之间得一州,却不能占据东平,断亢平、泰山之道,乘险要我,反而回驻濮阳,我知道他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曹孟德定是要讨回来的。

如同云霓和熹阳流析的眷恻往来,本就不是云与日之常伴相携,一州之地足以使没什么交情的两人一决雌雄。曹操夜袭击溃吕布在濮阳以西的驻军。还未来得及撤回,正遇上吕布亲率的援兵,本就不是围敌打援的计划,从初阳破云到日头偏西,数十合往来交战,有一陈留人典韦持戟大呼而起,万夫莫当,所抵无不应手倒者。天色已晚,曹孟德才得以退军,回营后立即提拔那唤典韦的壮士为都尉,令其将亲兵数百人,护卫大帐左右。

曹孟德这边又嘘了个空子,撺掇着濮阳大姓田氏倒戈,田氏回了个怨望张吕久矣,欲其从顺也难矣。

与田氏约定了里应外合的行动,却接到了荀彧送来的书信,出乎意料的,是劝阻,言田氏不足信。信里还不止是文若一人之言,还附有一个新来投的颍川郡士人,姓郭名嘉,戏君有疾,又是旧时相识,便暂代了他的事务。

曹孟德捏着书信,轻而急的敲着几案。田氏,他多有交涉,谈着颇为上道,提议又合情合理......

也是他因张邈陈宫,遭此剧变对几人恨之入骨,急于将他们几个剿除杀灭。

他心底,还是在说服自己。

曹孟德和田氏合作,田氏派遣家族死士为其打开东门。曹孟德从东门进入濮阳后,火焚东门,示己破釜沉舟。

及至与吕布军士交战,却是大败,甚至于他本人还被吕布手下的骑兵捉住,幸而那兵士不认得他,还问他道:“曹操何在?”曹孟德胡扯说:“乘黄马走者是也。”那傻骑兵于是放了曹孟德,去追那骑黄马的人。曹孟德从东门的烈火中突围而出,自力劳军,又令军士加紧制作攻城器具,复攻濮阳。风风雨雨,辗转起落,与吕布军伍相持的夜,对着独属于夏的璀耀星河,低回吟弄“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不怜他,至少是今年,流年不利。与吕布相持一百余天,蝗灾起,各自撤兵。

九月,曹孟德回到鄄城。

这里天狼星就取夜空中最亮的星的意思。

在当时看来,主侵略之兆,也符合当时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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