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鄄城下时,未见神女,曹孟德却有些恍惚,近此反而情怯。
那封书信他意决后就搁在了一边,败北回营后又找了出来,却没有开封回看一番。
他并不担忧荀彧笑话,他那般谦谦君子。若是有人笑话,也是在沛国谯县时与他插浑打科从打光玩到大的兄弟元让他们。
对于这些打小的兄弟,被笑话了也不甚要紧,打趣回几句或是互捶几拳再开几坛子酒就完事了,还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弟兄。
可,偏偏荀彧,他想不出他会如何,愤怒、冲动、痛骂,连一分不端方的情态他都从未展现过。他从来都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君可见天下之雪氛氲、月徘徊,忽而白鹤来仪,云雁翩飞。
不怨不怒,曹孟德反而是惭愧,他自己知道与吕布打的不尽人意,甚至还着了他的道。
少帝废后,诸侯并起。
他不是最有名望的,更不是最有势力的,与之相反,
他一度与蟑螂、老鼠、袁术并称为“洛阳四害”,十四方诸侯里,他将的兵最少,战斗能力也最弱。甚至他还没有刘备那样一个可以顶着招摇撞骗的汉室宗亲名号。
甚至于,最坏的,他怕文若认为他不堪造就,弃他另寻明主。
城门大开,文若、元让,还有许许多多或熟稔,或似是故时相识的面容。沉稳的迎接他归来。
兖州几尽失,此大不幸,幸天不亡我,遗我三城,也是城头长风,愁云惨淡。
今年好像特别的冷,十月便入了冬。袁本初遣人来去劝说他兵情险急,将家眷移送到邺城居住,以免乱军之中有什么闪失,亦无颠沛流离之虞。
冀州向来富庶,邺城袁宅更是豪奢相尽得摆出世家豪族,四世五公的威仪来。
下雪了。
袁本初坐在堂屋里,屋内炉火生的旺旺的,回廊几面用厚帘子挡风,故意又留了一幅,旷出积雪的翘角飞檐寒亭,欹倚一树老梅,盘曲虬折,于景与意,端的无可挑剔。
一旁的红泥火炉,正“咕噜咕噜”的温着酒,屋内光线很黯,黯成妆台菱镜久未拭。
一个俊极秀至的少年正乖巧的陪坐一侧。锦衣一丝褶皱也无,衣衽袖缘压出的边比庭院里的雪还白。
这几日,父亲心情大好,连见了兄长时都肯露个笑。更别说他随侍在身边,想要个什么珍宝玩器,撒个娇,父亲就眼都不眨的赏给他。
就连长兄,父亲令他攻克青州都大大方方的给了兵权。但父亲总是最疼他的,两位兄长能分到鹿肉,他冬日里都能得到河鱼。
袁本初的确觉得顺,往年棘手的、对拧他的,今年忽的几乎全卷在一团里,斗个不死不休,除了一个袁公路。要不趁今年还没过完,抓住年尾和袁公路也打上一场?
这很是诱人,但他思前想后还是作罢了,今年袁公路的运气也很是顺,新得了久攻不下的庐江郡。
攻伐袁公路还是要从长计议,他所据地盘跨州连郡,且又有荆扬丰阜之地,鱼米之乡。若是不胜,失威仪为一,失天下人心归附为二。
说到底,这天下只能有一主。
绣帘飞动,家仆声报,是有人来见。
来的是荀谌荀友若,汝南郡与颍川郡同属于豫州,他对同乡之谊还是颇为看重的。
建议劝说曹孟德把家眷送到邺城,用以挟制他为己用的郭图郭公则,身在兖州,荀友若并未参与此间事,本也不必,郭公则申明过自己就能水到渠成。
荀友若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蓝衣衫,
看去不觉奢华,只有世家浓浓的书卷气,风仪韶润,衣裳楚楚,玉堂珠树,正是他所合意的。
荀家有三若,一仲豫,荀文若却为了曹孟德那厮弃他而去。友若和荀文若是兄弟,他确实有些不快,却不至于因此迁怒于他,同为大家子,这点潜规则还是心里清楚的。
将子弟分别下注投入各方麾下,到了最后总能有存活下来延续宗族的人。这,连他们袁家也做过,当时号令天下讨伐董卓时,他滞留在洛阳的叔父、堂兄,族里七八十口人均被董贼残杀。时至今日,谁又能说他和袁公路不是家族分散,保有血脉与势力的抉择与结果。
荀友若也是赞同张邈选曹操作盟友的英明之举的,只是他羽翼丰满的张孟卓自己都治不住他了,袁公也可以效法令曹孟德为他们所用。持家眷用以要挟,袁本初是知道这招的厉害的。
兖州的鄄城,迎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锦袍绣带,外披貂裘,穿着十二分的考究——袁本初的来使,郭图。
郭图对曹孟德摆出的态势还算谦谨,他口才甚佳,条理清晰的给曹孟德分析危如累卵的现况,劝其将家眷迁往邺城居住。
“袁公仍记着多年旧交,定会妥善安置”。以这句话稍作结,他眼底透出的光灼的人眼睛疼,此事成后,他也会被记上一大功。他看的出来,曹孟德很是意动。
曹孟德确实意动,但他左右的人不一定,程立面上通红,大概是纵马疾奔过来的,别人不记得,他可是记得清楚昔日刘岱与袁绍、公孙瓒和亲,绍把妻子安置在刘岱那,后来两方兵戈一起,
公孙瓒立即就打算将袁本初的妻子家眷劫持过来。
他到的最早,一进门就单刀直入地问:“窃闻将军欲遣家,与袁绍连和,诚有之乎?”曹孟德默了默,“然也。此时与袁本初联和,也是……”一条不平整的,屈辱的路。
话还没说完,忽的被一股大力扯住,扯的用力得他险些一个踉跄。就如溺水之人死死抓紧岸边一棵柳树,双手力大的将衣袖抓出了绵延山川舆图般的重重沟壑。程仲德两只眸子炯炯灼烁着他:“意者将军殆临事而惧,不然何虑之不深也!夫袁绍据燕、赵之地,有并天下之心,而智不能济也。将军自度能为之下乎?……”
荀文若来的稍晚些,他乘马车来的,郭嘉跟在他身边。久经辗转,初治兖州,一切从简。车驾已不能如颍川荀家香木添点,外罩青纱的文轩,简敝得跑快了些“吱吱嘎嘎”的摇晃的厉害。
文若赶来也是劝说,与程仲德两人:“今兖州虽残,尚有三城,能战之士,不下万人,以将军之神武,与文若、昱等收而用之,霸王之业可成也,愿将军更虑之!”
郭嘉新至兖州,或日后有朝相知相得;与曹孟德此前也并不相熟,所以,他是奔着郭图去的,郭公则是他的族兄,还是求学时颇为赏识的族兄。
现在郭图只想在见到他那会就避开若安先生揪起他扔到颍水里去。
能看出来的人有不少,因为郭图向曹孟德作了个礼:“图这族弟素来言行荒诞不忌,望曹君见谅。”
曹孟德注意到那青年坠簪披发,想是焦急来的匆促。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如此,才了解他是头发自己没有细细的梳。
好是年轻,尤其是他的眼眸,清澈却又深邃,是日光下徹的井。这是他第一眼的印象,比注意到他散开的发还早些。
就连小曹彰都跑出来挥着拳头说可以保护母亲。
想想在鄄城下的思量,可会弃他而去?他在想什么呢。
他们在,一直都在。有他们在,他曹孟德何惧之有?
庐江城破的时候,满城散不尽的离乱,啼不尽的悲声。
庐江城飞血作了暮春落花红雨斜,杨柳织成愁。
旧观小亭,已不可待春深漫城飞花。院庭角,梨花明照后墙头,张良一身无纹素衣,默默的在梨树下立着;陈平也换下青衫着素衣作陪,难得的素服,他们的白衣谪仙人都没少做,但总归衣衽青襟,或是在边角不起眼处点绣。
张良的外袍素裳上飞溅上了血,那是一位年轻士子了此一生时,最后的骨气,已是一株红极的梅。
他会变深发乌,却不会凋谢,没有人能将他从那移去,就如没有人能使他在陆家府里再死一回。衣裳很白,梅枝无损其洁,在枝的印对下更显的节烈。
他从庐江城里回来,踏着石板木墙上的落红,背抵着千军的肃杀。
自古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此役,亦是如此。孙伯符,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不然,这些人的血,都白流了。
张良并没有悲愤,也没有对孙氏的怨恨,以百年之躯,一路走来,他看遍了生死,见惯了别离。况且,不论是他,还是陈平,皆是既生便怀兵祸离乱。长成后更是以谋略从定天下,纵未拔刃,双手也少不了沾惹上人命。
他们,本来也不是马日磾那般失了符节就呕血而死的。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陈平似是无意的喟叹。
陈元方之事,未尝不复。陈平没明说,但张子房知道。
张良非为陆康着素服,是吊唁遇难的庐江百姓,是为天下人而哀。张良未言,但陈仲端也明白。
陈平起了身,他手里轻捏着木枝,两枝,新折的。
一枝,插在院角土里;另一枝,递给了张子房。
“平路过一道观,见观中花树已发,无人修折
……”越了冬,又是一年春,待到那时,馨香满旧枝 。
那年,荀…慈明去时,平与他常对弈的小阁,阁窗外那株小梅,一夜尽吹作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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