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马厩太守

“府君有令!”

庭中霎时安静,受罚者挣扎着左右扭身,艰难地从木板上爬起。他想要去拉扯褪到地上的裤管布料来遮羞,奈何双手被缚,只得弓着身子伏地跪倒。

“拜见明府!”

荀忻站在廊下,眼前这位的形容太狼狈,令他很快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此番情形并不是施刑的人有意羞辱,因为脱袴受刑,是律法规定的。

“此人所犯何罪?”荀忻问道。

当他得知这人受罚的原因只是抄录上的讹误,并未造成太大损失,也没有被革职时,不免感到有些荒唐。

情景荒唐,律法也荒唐。

像犯人一样脱袴露臀在大庭广众下受刑,羞辱的意味也许更大于疼痛?而时人明明最看重名节,荀忻观察周围众人的反应,这些人表情平静到近乎冷漠,也许见怪不怪,不觉得侮辱。

他有心引经据典谈两句,最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言简意赅道,“传我令:郡府之中,着衣受刑。”

庭中伏地的几人领命去帮受罚的书佐穿衣,书佐则忙着叩头称谢。

于是整个郡府中很快接到新任太守的第一条命令——着衣受刑。

大多人听到时得愣住片刻,这算什么谕令?

难道说,是觉得脱袴受刑有碍观瞻,不雅观?荀府君年纪轻轻,思想保守。

玩笑归玩笑,但这条谕令本身无足轻重,对所有郡吏来说还是实实在在的好事,自然被众人心照不宣地认同接受。

即使习以为常,如果突然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多少人会为了衣裤的整洁而舍弃尊严?

不论府中如何议论纷纷,荀忻下完命令,仿佛完成了任务,一刻也没多待,很快离开郡署。

走回太守宅邸时路过郡署侧门,门口有十来名执刀戟的守卫,见到他时,这些人手按佩刀,目不斜视,俨然如临大敌。

“府君?”随从跟上来询问。

荀忻在门墙投下的阴影前止步,没有说话。他仰头看天,蓝天上云层很厚,云的缝隙处透出灿烂耀眼的阳光。

日光照耀下,他身上的太守官服泛着如鸦羽一般的光泽。

门外,行人与车马缓缓行过;门内,一群人警惕着一人,剑拔弩张。

四四方方的高墙深院里,时时刻刻有尾巴在跟着,有眼睛在盯着。除了明面上的监视,暗地里还有不知道多少人在窥探。

然而此时此刻,这里是郡境之内最安全的地方。

他突然回过神来,“我来时另携一匹白马,不知安顿在何处?”

“禀府君,车马皆在马厩当中。”

“请引路。”

答话的随从却踌躇了片刻,“府君欲出行?”

“不出府。”他自然知道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得到答复的侍从当即应诺,带心血来潮的新太守去马厩。他们的任务是监视,只要不出门,什么都好说。

说起来河东郡侧倚太行,郡境多山,山路险远,往来多倚仗畜力,因此很重视养马,郡府中配马也较多,马厩占有近十座房屋。

天气较冷,马厩门后还钉着门帘,侍从推开厚重布帘的那一瞬间,一股粪便污物发酵产生的臭味猝不及防钻入鼻腔,呛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府君,尊者不可踏足污秽之地,不如着人洒扫后再入?”

话音刚落,他们的新太守就闯进布帘,从臭气熏天的圈舍中牵出来一栗一白两匹马。

栗色马作为拉车的挽马性格沉稳,被用力拽着缰绳往外走,步速不疾不徐,依然保持着从容优雅。

而最得荀忻喜爱的那匹白马,短暂的分离后再见主人,恨不得变成脱缰野马,只差没有摇尾巴。

于是当卫固闻讯找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马厩前的空地上,脱去吏服的荀元衡用一柄长木刷,正在给一匹马梳毛搓灰。

“咳。”

听到咳嗽声,等候已久的荀忻拍拍手上粘的尘土与浮毛,虚情假意笑了笑,“卫君何时得暇?”

“不及明府适意。”卫固的眼角眉梢同样堆叠着虚伪的笑意,“明府体恤吏民,实乃河东之幸。”

这意有所指的话,显然是对他今日的举动有所不满。

荀忻本就是有意试探,只当听不出其中的阴阳怪气,坦然接受了对方的赞誉,“陈规陋习,早待革除,《礼》曰:‘可杀不可辱’。”

“有过则惩,辱之无益,徒增人怨尔。一朝反抗……”他话锋一转,“卫君莫怪,荀忻惜命而已。”

“明府高论。”卫固的神色毫无波动,显然没有听信他的鬼话,如果荀元衡是贪生怕死之徒,怎会孤身一人亲赴河东?

等着被追问的荀忻见他无动于衷,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卫君来此必有要事?”

“昨日招待不周,卫固深感惭愧,今日再置薄筵,明府切不可推辞。”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真正给荀忻选择的机会。

“范中郎亦在?”荀忻微蹙眉头,毫不掩饰对范先的抵触。

卫固嘴角重新出现笑容,那是介于得意与轻蔑之间的笑,他摇头,“范君另有公务。”

“为免明府奔波,酒菜固已遣人送至太守宅邸。”

在我家请我吃饭。

荀忻挑了挑眉,他还能说什么,主意挺新颖?

“明府请。”

回到宅邸,回廊中仆从来来往往,看起来颇为忙碌。但当他以为卫固要宴请很多人时,等了片刻,堂中却依然只有他和卫固两人。

坐在主位上,看食案上的碗碟几乎摆满,而仍然没有来人的迹象,荀忻问道,“有客未至?”

“此宴惟有明府与固两人。”

“……”荀忻再次沉默。只请他一个吃饭,何必搞这么大的排场?他算是明白了,卫固是个谜语人,喜欢让人去猜,很难搞明白这位到底什么意思。

吃吧,白吃白喝,他总不亏。

想到这儿,荀忻不再客气,动起筷子。卫固果真家底雄厚,准备的都是硬菜,二十多碟菜,所囊括的肉类可能比他见过的动物更多。

看荀忻手中银箸始终停留在几碟菜上,卫固问道,“准备不周,饭菜是否不合胃口?”

“肉质鲜嫩,滋味极美,多谢卫君款待。”荀忻这么些天,唯有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诚恳。肉类太多他不敢乱吃,只吃了牛羊肉,味道已很好。牛里脊被片成薄片,不知名的香料腌制后热油烫熟,肉质嫩滑,可惜没有米饭,只能配汤面吃。而那碗羊肉汤也是一绝,羊肉绝无膻味,与炖得软烂的白萝卜一同入口,滚热鲜甜。

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近乎是吃糠咽菜的行军生活,如今能坐下来安静地吃顿好的,即使东道主不怀好意,这顿饭他也确实吃得很尽兴。

见他由衷称赞,卫固的笑容变得真实些许,自得道,“今日盘中之餐,皆现猎现杀,自宰杀到上案,且不到一个时辰。”

杯盏中的酒,醇香扑鼻,他闻出来是蒸馏酒,不禁怀疑起卫固请客是为了向他炫富。

“明府若不喜烈酒,固另备有果酒。”他说罢,仆从便为荀忻换了杯酒,只见白瓷盏中,鲜艳如血的液体微微晃动。

“此为西域果酒,明府想必知晓,榨取蒲桃汁液所酿。”

看着几近一杯一金的葡萄酒出现在案上,荀忻愈发确定卫仲坚是找他炫富的。

理应没有人会专挑在名贵的酒水里下毒,荀忻拾盏浅抿一口,品质不差,此人不算敷衍他。

“今日方知,人间有珍馐。”吃到这个份上,他向来不吝惜赞美。

卫固拍拍手,还有安排。击掌后,有一名素衣美人怀抱一张长琴,盈盈地走来。

荀忻认出来是卫雀女。她今天换梳了另一种发髻,长发如流云般坠向一侧,低眉时,柔弱与坚韧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交融。

琴声响起,清澈时如泉水流淌,艰涩处如儒师解经。

琴声很好,荀忻欣赏不了。那段时间,曾有人每每在他喝安神药后弹琴试图助眠,从那以后在他这儿琴声便逐渐和助眠绑定在一起,听的时间一长就犯困。

他只得转移注意力,“此曲与《流水》曲调颇似。”

“明府真乃识曲之人。”卫固有些意外,“本为《流水》所改。”

卫固夸他识谱,实际上他了解的琴曲还没有会唱的儿歌多。碰巧身边人都喜欢弹这首曲子,荀忻起初还怀疑过这是不是古琴的练习曲。

“听来较《流水》多添踌躇彷徨,如平地流水,水流不畅。”

“……人说‘曲高和寡’,今日却遇弦上知音。”卫固闻言竟沉默了片刻,继而沉闷道。

荀忻:“?”

这句话换个人说是很合理的客套话,而卫固来说就充满违和感。

他想,如果这也能算知音,那世间从此再也没有了尔虞我诈。

他们俩能坐一起聊,到如今已经很明显——他有意迎合卫固,卫固也有意拉拢他,于是一拍即合。

属实可以算宾主尽欢。

好在卫固身兼数职,业务繁忙,此后没有再频繁来找他,十多天相安无事。荀忻每天准时进出郡署走个形式,更多的时间流连于马厩当中,久而久之,盯着他的随从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监视日渐松懈。

这一天荀忻照常在马厩喂马,随从通禀有人求见。

此人一见面即语出惊人,“府君鼎鼎大名,不远千里赴任河东,专为作马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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