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勇张着的嘴猛地合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才像是从一场惊梦里醒过来。
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土,拔腿就往场中跑,脚步有些踉跄。
尘土差不多落尽了。
那匹刚刚还桀骜不驯的枣红马,此刻垂头,鼻息粗重地站在少年马前。
虽依旧时不时烦躁地甩一下鬃毛,但四蹄却钉在原地,没再试图挣脱少年手中那根不起眼的缰绳。
王勇跑到近前,先飞快地扫了一眼枣红马,确认它没受伤,也没再发狂的迹象,这才把目光投向马背上的少年。
他跑得急,胸口还在起伏,带着点喘息。
少年坐在青骢马上,身姿放松。王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很年轻的一张脸,两道眉毛又黑又长,尾端自然的向下垂落,透着点温和平顺的劲儿。
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清亮得像山涧里的清泉,此刻正平静地看着他。
他身上的衣服是身半旧的蒽油绿常服,颜色暗沉,款式也普通,穿在他这年纪身上,显得有点过于老气沉闷了。
王勇在张将军帐下当差,营里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却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小兄弟……”
王勇喘匀了气,抱了抱拳,声音里还带着刚才嘶吼的沙哑,更多的是由衷的感激和后怕,
“今日真是……多亏你了!不然让这畜生跑出去,我老王这身皮都得被张将军扒了!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在哪营当值?改日我老王定要好好谢你!”
……
大可不必。。
逄佰被王勇这热切又直白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皮绳,略一犹豫,还是坦然地开口:
“在下逄佰,现在军师帐下当书佐一职。兄台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逄佰?”
王勇脸上的感激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啊!!你就是……就是军师身边那个……那个逄书佐?”
他想起来了。张将军有阵子在营里喝酒,没少拍着桌子骂骂咧咧,除了说新来的军师,还说什么军师身边新来的小子,看着文弱,架子倒不小云云。
虽没指名道姓,但“军师帐下书佐逄佰”这几个字,王勇是听进耳朵里的。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能把烈马拽翻的年轻人?
这跟张将军嘴里那“架子不小”的文弱书佐,差距也太大了点!
气氛顿时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尴尬。
王勇搓了搓粗糙的大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夸吧?
好像有点怪。
骂张将军?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他只得干笑了两声,掩饰性地用力点头:
“哎呀,原来是逄书佐!失敬失敬!瞧我这眼拙的!军师帐下的人,果然都是……都是本事人!”
他憋出个“本事人”,觉得还算贴切。
……
算了。
逄佰自然也捕捉到了王勇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和此刻的尴尬。
他无意探究对方想到了什么,只当没看见,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情,将手中的缰绳又往前递了递:
“王兄弟过誉了。这马……现在看着是老实些了,你牵回去,路上小心些便是。”
“哎!好!好!”
王勇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根缰绳。
就在王勇的手指即将碰到缰绳的刹那,那匹枣红马猛地一甩头。
硕大的头颅带着一股蛮力,硬生生把王勇刚抓住的缰绳又拽脱了手。
它鼻孔里喷出两道灼热的白气,脖子梗着,四只蹄子烦躁地交替踏地,虽然没再狂奔,但那眼神和姿态,分明写满了对王勇的抗拒和不驯。
王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急又气。他下意识地就想再去抓那缰绳,嘴里低喝:
“犟种!你还敢……”
“王兄弟。”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
王勇回头,只见马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翻身下鞍。
他站在青骢马旁,一只手抚上青骢马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牵上那匹枣红烈马的缰绳。
那匹刚刚还暴躁甩头的马,此刻只是不安地刨了刨蹄子,竟没有激烈反抗少年近在咫尺的掌控。
少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他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勇,语气客气而自然:
“还是我来吧。”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枣红马缰绳,
“我顺路送它回马厩。”
王勇看着少年清亮的眼睛,又看看那匹在少年手里明显老实多了、却对自己龇牙咧嘴的犟马,一时语塞。
脸上火辣辣的,又是羞愧又是感激,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滋味。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点无奈和如释重负的叹息:
“唉……这……这怎么好意思再麻烦逄书佐您……”
“举手之劳。”
逄佰没再多言,只是对他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一手牵着自己的青骢马,一手牵着那匹梗着脖子的枣红马,朝着马厩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王勇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牵着两匹马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有那匹刚才差点要了他老命的枣红马,此刻在少年身边虽然依旧昂着头,步伐却老老实实,甚至……有点缩着脖子?
“害……”
他用力抹了把脸,长长地、彻底地呼出一口浊气。
……
傍晚的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逄佰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衫,头发还带着水汽。
虽然知道军师上午带主公去了博望坡,但傍晚时分还是习惯要去军师府看看。
通报进了门,诸葛亮正坐在案后,就着渐暗的天光在看一卷简牍。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眉宇间舒展,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未散的浅淡笑意,看来心情确实不错。
“子钧。”
诸葛亮放下竹简,声音里带着一种少见的轻松,朝他招了招手,
“来。”
逄佰心头一松,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依言在诸葛亮下首的席子上盘腿坐下。
案头那盏小油灯已经点起,暖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跳跃。
“下午没见你人影,躲哪清闲去了?”
“去马场跑了两圈,透透气”逄佰有些不好意思的歪了歪脑袋。
诸葛亮点点头,指尖轻轻点了点摊在案上地图一角,正是博望坡的位置。
“此处,你随军驻北时,应是走过的。观感如何?”
逄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回军师,此地林木深密,丘陵起伏,谷道狭窄迂回。向阳坡多生枯草灌木,此时节天干物燥。若论伏兵、火攻,确是上佳之地。”
诸葛亮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
他话锋一转,看着逄佰的眼睛:
“那你可知,今日我为何特意引主公去那里走一遭?”
这问题有些考校的意味了。
逄佰没有立刻回答,他略略思索。若答“不知”,显得愚钝;若答“军师欲在博望坡退曹兵”,又显得过于笃定。
……
“小子以为,”逄佰斟酌着开口,目光坦诚地回望诸葛亮,
“军师是想让主公看得见。”
“看得见?”诸葛亮眉梢微挑,示意他说下去。
“是,主公心系新野安危,日夜悬心,但悬心是空的。军师带主公亲临博望坡,是让主公亲眼看到那片可依凭的地利,亲手摸到那片可做屏障的山林。眼见为实,心里有了底,那份空悬的忧虑,或许就能落到实处,生出些安定的底气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主公安心。”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清亮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接话,沉默在油灯噼啪的轻响中弥漫了片刻。
“你在此间时日也不短了,”
诸葛亮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点闲聊的意味,
“观诸人如何?”
逄佰一愣,这问题范围可广了。
他张了张嘴,刚想笼统作答,目光却撞进诸葛亮那双看似随意的眸子里。
……
一个念头闪过。
他看着诸葛亮那张平静无波、却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的脸,再看看案上那份博望坡的地图。
“噗嗤”。
诸葛亮被他笑得微微一怔。
“军师,”
逄佰忍俊不禁,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直直看向他,
“您是想问小子对主公的看法吧?”
……
被当面戳穿了心思,诸葛亮先是一顿,随即也绷不住,跟着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带着点无奈,又有些被看透后的轻松。
一时间,安静的厅堂里只剩下两人心照不宣的低笑,案头的灯火也跟着愉快地摇曳了几下。
笑过之后,气氛反而更加松弛自然。
“你这小子……”
诸葛亮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责备,倒像是长辈对顽皮晚辈的纵容。
他重新拿起羽扇,轻轻摇着,
“既如此,你倒说说看?”
逄佰收了笑,正了正神色,态度依旧坦然:
“军师既然已经带主公去了博望坡,让他亲眼见了那片地利,想必退敌之策,在军师心中已有定夺,只待时机。军师此刻问我,与其说是问计,不如说……”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是想再看看主公的反应?或者说,是想确认主公的心,是否真的安定了下来,能全然地信任军师的筹谋?”
他看向诸葛亮:“主公的心思,小子不敢妄自揣度。只是觉得,与其在这里问小子怎么看,军师不如……再去看看主公。”
他的意思很明白,诸葛亮的疑惑,答案不在他逄佰这里,而在刘备身上。
……
诸葛亮执扇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火上,久久没有移开。
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紧绷的肩线,似乎无形中松缓了一分。
“时候不早了,”
诸葛亮放下羽扇,目光重新变得温和,
“今日奔波,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是,军师也请早些安歇。”
逄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厅堂内,灯火依旧。
诸葛亮独自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羽扇光滑的扇骨,目光再次投向案上博望坡的地图,又似乎穿过了地图,望向府衙深处刘备所在的方向。
窗外,夜色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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