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铜鞮侯府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邺城的轮廓在昏黄灯火中显得格外沉寂而深邃。

蜿蜒的漳水纵贯月光弥漫的原野,若无战乱,倒是个不错的景致。

上官婉儿身着粗布青袍,头戴斗笠,身影匆匆穿梭于城郭的阴影之中,心中满是逃离此地的决绝与压抑着的些许兴奋。

她并无目的地,西往并州也好,北上幽州也罢,只欲先逃离邺城再做谋划。

心底盘算过,若是能直接去许都落脚,最便捷省事。

可若径直去往许都,既无官吏引荐,又无豪宅肥田,她上官婉儿贸然一人前往许都,不是成为军户的随军营妓,就是成为某豪族大户的私属品。

不能上达天听,难以企及真正的权柄,难窥权力之堂奥。

此非为婉儿所愿。

她费劲气力逃离邺城,可不是要换个地方继续做奴客的。

袁熙她都瞧不上,又怎会愿意侍奉寻常豪族中人。

莫要忘了,她上辈子唯一终身侍奉过的,是圣神皇帝。

可不去许都,她无处可去了。

远眺漳河对面,正有几座被烧毁的村闾仍冒着浓烟,剩下些被熏了许久的残垣断壁,像焦黑的烂牙齿一般杵着。

像是被曹袁混战殃及的池鱼,婉儿猜测,那个村闾普普通通倒无异常,或可稍作歇脚。

她不渡河,驱马绕过漳水,越发逼近村闾之时,却突然听闻远处吗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阵夜风拂过,带起衣袂翻飞,打破了夜的宁静。

上官婉儿心下一紧,侧身钻进村闾巷弄,暗自戒备。

此处村闾已有扫荡殆尽的痕迹,何人还会至此?

曹操兵在黎阳,因此婉儿选择从邺城北面出城,却未想到北面竟然还有游荡的兵卒。

往里一瞥,常能看到烧焦的扭曲尸骸,村头失去主人的狗在汪汪狂吠。

兵卒逼近,婉儿无法,侧身往村闾里躲闪。

马儿顾及不上了,丢在外面罢,保命要紧。

她是流民逃婢,虽有从张南手底下开具的身份契书,但乱世纷争,能避开身强体健的士卒绝对无错,不遇到,就不会面对生人歹心。

前世早在掖庭与母亲相依为命之时,她就早已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

躲进一户吱呀吱呀快断掉的木门后,上官婉儿屏息,看着远处驶来的一众兵卒。

马蹄声渐渐放缓,那些个军将直至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下。

为首的是军将装扮,看着装识不出身份。

然,婉儿识字。

就是因为识文断字,她才在心底暗道不妙。

醒目的“曹”字大旗,还有面校旗上绣着六字……

“典军校尉……”

婉儿眼睛眯了起来,后面那两字,她当然认得。

“朱!”

不假思索,上官婉儿就已经知道这是何人。

她是做过功课的,自从来了三国,上官婉儿确认了如今曹操围困袁绍的事实之后,就着重对曹操麾下带兵将领做了详细回忆和了解。

所来之人,正是典军校尉朱灵!

曹操的人,原来已经开始扫荡邺城外的村落了吗?

就连被战争波及到的小小村闾也不放过。

早在曹操征讨陶谦之时,朱灵就弃袁投曹,多年来一直随曹操南征北战,如今在村闾遇到,实属意外却也能理解。

是曹操派他们搜刮钱粮来的?

婉儿心底腹诽。

当然不是如她所想,事实上,朱灵带兵至此,倒也不是与百姓争粮,只是来解决土匪,安顿流民罢了。

婉儿蜷缩在门后,并不敢有太大动作让朱灵等人警觉。

他安顿他的流民,与她毫无关系。

她虽然严格意义上,也是朱灵要来安顿的流民,但她意在许都,怎会老老实实在此落户,替他曹魏屯田储粮呢?

抱歉,她只会舞文弄墨,擅权弄势,让她一辈子垦辟荒壤,侍弄田地,她做不到。

虽然,幼时曾有过历览山川之美,心怀田园之趣,梦栖林泉之间的梦,可现实并不允许上官婉儿一辈子无忧无虑的游山玩水。

上辈子也曾许愿过,待替公主夺回权柄之后,便驰骋天下,遍历山川,不问朝廷事,可还未看到公主践阼,她便死了。

今世呢?

再尝试一次。

她不相信,自己许过的愿,总也不能实现。

按理讲,城池周边村闾小镇的安宁直接关系到城池的稳固与民心的向背。

邺城动荡,表面还受辖于袁绍,可袁氏动荡将亡,众人皆知。

因而此处村闾被曹操提前接手整治,倒也在合理范围之内。

因只是小小破落村闾,并不值得曹操亲自关照,因而派遣朱灵在周遭整管一二。

这座村闾附近大概是并无盘踞附近的盗贼与流寇。

因为婉儿躲在门后细听了朱灵的吩咐,貌似只有些逃窜的流民,并未见土匪流寇身影,也没有什么豪族大户。

“二三子勿慌,某替曹丞相军屯于此,尔等罹袁氏之难,今年租赋一律减免!”

“无有名册者,前来登名造册!”

看着手提短搠脚跨五花马的朱灵,驾马在村中行走,将所见流民登记造册,上官婉儿舒了一口气。

不是来争抢钱粮的兵匪就好,曹操何许人也,他可是很擅长做这等事的。

至于军屯在此,登记造册、百姓亲附之事,与她无关。

朱灵和他麾下的兵将,铁甲映日,锐气难当,果然不愧是曹操麾下之人。

这尚且还不是虎豹骑呢,气势就如此勇武。

上官婉儿下意识默默赞赏。

正准备放下背上包裹,却听背后传来细碎的声音。

“女郎何不上前讨口饭吃?”

上官婉儿身后,一声细微问句,将其思绪吸引过去。

转身,见是一个藏在角落的女郎。

年岁比她大些,看上去也就及笄未久,虽身着粗布衣裳,发髻散乱,然其沉稳之气,不减分毫。

倚门而立,凝视着她。

是同她讲话。

原来从上官婉儿逃匿到这间屋舍的门后之时,这个女郎就已经发现她的到来了,并且一直关注着她。

只是女郎藏匿之处,比她更为隐匿,所以自己并未发觉身后有人。

不禁汗颜,自己何时竟然如此大意。

若非女郎出声询问,上官婉儿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看来是自己的注意力,全被朱灵吸引去了,并未察觉周遭环境的不妥。

虽然上官婉儿疑惑,自己男装在身,是如何被面前女郎识破,但女郎所问,她也并无藏掖作假,挑拣着话说道:“吾欲去往他处投奔亲眷,此非立身之处。”

“只是路过。”

“不曾想此处曾横遭浩劫,村民十不存一。”

“朱校尉为流民预备谷粮,吾非此地流民,便不取食了。”

“阿姊何去?”

上官婉儿套近乎,口称女郎阿姊。

在言辞上稍显年岁的稚嫩,让女郎放松警惕,莫要对年纪轻轻的自己有歹心最好。

女郎着青袍,也是乔装打扮一番的,上官婉儿瞧她模样,也是同自己一样要行远门的,并不像这个村闾的村民。

“女郎一人?汝也是投奔亲眷?”

虽然有些看不清表情,但借着微弱的月光,上官婉儿隐约感觉到,跟前的女郎舒了一口气。

似乎之前也是在试探自己是何许人也。

自己的话,让她降低了危险感。

“也是”,代表着女郎是要投奔亲属,暂居在此,过夜而已。

二人似乎在乱世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两个被战乱波及到的女郎,同在一个被战乱波及到的村闾中,对视良久。

“吾也是。”

那女郎清秀可人,虽然在努力维持淡然镇静,但她一眼便能瞧见她眉宇间藏着的忧愁之态,宛如初绽之花遭风雨之摧。

还是年轻的小女郎啊。

婉儿感慨。

十六七岁的年纪,家族遭战乱之害,孤身一人,前往别地投奔亲友,以求安身立命之所。

可乱世如何能安稳度日呢?

女郎不同她讲话,上官婉儿从不会做交浅言深之事,见状也没有主动搭话。

二人对视良久,见那女郎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婉儿率先结束了静默的对视。

她从邺城逃离出来,已经挺疲惫的,虽然在此遇到了不该遇到的陌生人,但有人就有人罢,并不妨碍婉儿在此处歇息一夜。

她明日还要动身呢。

为了自己能够在此处早点歇息不被打搅,上官婉儿决定,还是礼貌问候一下:“阿姊有何事?”

婉儿感觉那女郎费了好大气力,轻启朱唇,才展颜一笑说出了话。

“战乱纷飞,家土何在?吾等身为女子,虽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亦需自谋生计,以求一线生机。吾欲前往铜鞮侯家,未知前路如何,心中甚是忧虑。”

孤身一人,难免忧虑。

上官婉儿颔首,表示理解,低声应和,说些客套话道:“吾亦曾闻铜鞮侯家乃仁义之府,阿姊前往定可得庇护。”

原本只是场面话,但上官婉儿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什么人物与事情。

“不知女郎前往何处,能否与小妹同行一路?战乱不止,吾等途中也好有所照应。”

听着女郎的请求,上官婉儿正准备放下包裹的手微微一顿。

铜鞮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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