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子面色古怪,以为天子没听懂,荀彧继续解释道:“遍观宇内诸郡,择良家以充宫掖,曹公必不肯轻允。”
“诸侯各怀异志,皆欲借汉室之名以自重,故与天子交涉之心甚切。”
“然,许都乃曹公之根本,于其中遴选良家子,皆曹公耳目所及,知根知底,想曹公不致却天子之请。”
刘协闻言,微蹙眉宇,曰:“孤岂为宫闱之乐所困?”
“荀卿……莫非以孤为耽于声色之人乎?”
荀彧一愣。
这下荀彧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为何方才面露难色。
原来是天子认为,他这是在让天子择妃。
荀彧躬身再拜,苦笑释疑:“陛下明鉴,臣所言,非为宫嫔之选,乃欲为陛下广置宫人,侍奉左右,黄门、女婢皆在其中。”
此宫人,不是择选宫妃,而是扩充侍奉之人。
“此举意在稍慰陛下之心,使知虽居深宫,犹有微权可握。”
差点闹了个大乌龙。
荀彧险些汗出如浆。
刘协闻言,神色稍霁,复问:“然则此举岂非仍受制于曹操?所选之人,焉能无其耳目?”
荀彧对曰:“陛下所虑极是,然曹公虽严控内廷,然于陛下之安危威仪,亦有所顾。所选良家子,虽经曹公筛选,然皆忠贞之士,断无悖逆之心。”
“陛下得此辈侍奉,既可安其心,又可彰显天子之尊。且曹公之于陛下,但求顺从,余则不甚拘泥。陛下若以此示微权,曹公或可默许之。”
刘协扼腕不甘,复言道:“荀卿之言,孤已明了。然孤所忧者,非仅权势之微,更在汉室之存续。曹操功高,恐其震主,汉室危矣。”
直呼曹操姓名。
荀彧默默叹气。
能听出天子对曹操的不满愈甚。
长叹一声,苦涩说道:“陛下忧虑深远,臣亦深知。然当世之英雄,能扶汉室于倾颓者,唯曹孟德耳。”
“陛下与曹公,实乃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臣日夜奔走于陛下与曹公之间,唯望您二者和睦,共谋大业。广集良家,亦为此计也。”
刘协闻言,颔首以应,然面色依旧凝重,似有千般思虑,难以尽言。
“既如此,便在司空回都后,遣掖庭丞于许都县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掖庭。”
“诺。”
身旁侍立的内监闻听圣谕,躬身疾应,神色间不见怠慢。
他们这些内侍是曹操安插着监视天子的不假,但明面上也不会忤逆天子。
事后自有人去禀告曹操。
朝中之事,错综复杂,他们这些内宦不懂。
他们只需要知道,荀尚书乃司空心腹智囊,诸多谏言皆出自其手。即便天子之诏有所非议,亦自有荀尚书向司空大人禀明,非他们这些内侍所能置喙。
他们只管听命就是。
只做事,不背锅。
荀彧立于一旁,目睹此景,心中暗自叹息,却也不再多作言辞。
他深知,此中微妙,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时可解。
遂缓缓行礼,言辞温润:“陛下圣明,臣告退。”
言罢,转身步出承光殿,身影渐隐于深宫长廊之中,留下一室沉静与未了的思绪。
只待他日再寻时机,继续缓解二人关系。
承光殿内,天光虽透,却难掩其内权力交织的暗涌。
此殿,是天子问政听政之地。
沿袭汉长安旧制,许都虽小,亦效仿“面朝背市”的布局,宫城巍峨于南,民市熙攘于北,尽显尊卑有序。
然,时局所迫,曹操未及大兴土木,许都宫中略显局促,即便是天子设宴之处,亦不过承光殿一隅。
承光殿不仅是听政之宫,也是宴请臣工之所。
所以刘协一想到后日就要在此殿中宴请曹操,心中就愈发愤懑。
荀彧自建阳门离开宫中,回到坊署继续埋头案牍之中。
另一边,郭婉一行人,历经重重关卡,磁石检索之下,金银散尽,终得入城许可,踏入许都地界。
三人既入许都,城门巍峨,市井繁华,然物价高昂,令人咋舌。
郭婉轻叹:“许都虽繁华,米珠薪桂,入门之资已不菲矣。”
谁被看门的讹去千钱都会不爽。
牵招闻言,苦笑摇头:“世态炎凉,天子居所,自非等闲之地。吾等既已归顺天子,自当以功业相报。”
杨俊则显从容,道:“俊蒙曹公征辟,入城自是无碍。子经兄昔日虽在袁绍麾下,今既降曹,亦是忠义之士,门吏岂敢刁难?”
杨俊是被曹操征辟,所以进入许都验明身份就很容易。
牵招曾效力袁绍,如今降曹也能被门口的官吏放行。
郭婉本身的公验是袁绍府中的奴客,但一直以郭女王之妹的身份行走于世。
但其实,牵招和杨俊都不知道郭婉是谁。
此刻进入许都,郭婉用的也是下葬郭女王前,从郭女王身上取下的通关公验。
也叫传牒。
郭女王的公验是两行书缯帛。
上面记载着:安平广宗郭氏女,字女王,中平元年三月初十生。
还有一些生平事迹。
公验只记录女子姓氏和字,不记闺中之名。
郭婉垂眸,目光深邃,轻抚手中传牒。
上面有些褶皱,但并不影响入城。
等入城之后,她便仔细收好了郭女王的公验。
自己虽说也有传牒,但上面写着的袁绍奴客的身份,恐怕会有麻烦。
不如直接用郭女王的公验方便。
上官婉儿做了一路的心理铺设,已经将自己代入了郭女王的身份中去。
郭婉,字女王,又有何不可?
三人在许都转了一圈,最终离不开分道扬镳。
牵招拱手作别:“二位保重,吾往军中效力,他日再会!”
遂大步流星,直奔军营而去。
杨俊想的多些,似乎有些忧虑郭婉的去处:“女郎,汝欲入侍掖庭,此事非同小可,需谨慎行事。吾先往司空府点卯,若有消息,定当相告。”
郭婉颔首致谢:“季才兄言之有理,婉自会小心。望季才兄在司空府前程似锦,他日定能重逢。”
“再会。”
目送杨俊远去,郭婉独自漫步街坊,心中五味杂陈。
前世在掖庭生活了十四年,如今竟还要再入掖庭。
但不去掖庭,此间确实没有她的存活之所。
她不会织布裁衣,做不了孙权的潘皇后。
也没有大贵之相,做不了刘备的吴皇后。
倒是会倡家之艺,但曹操已经有卞氏了。
只能再入掖庭,去做她做了一辈子的女史。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行至一巷陌,郭婉低声哼唱曹操的诗句,被身后一手持针线,坐于门前的妇人听到。
“女郎吟诗,真乃天籁,字字珠玑,动人心弦。”
她停下脚步,回以温婉一笑,道:“阿媪谬赞了,吾不过是随口吟咏,难登大雅之堂。”
“女郎面生,可是初来许都?老妇或可为你指点迷津。”
妇人没有停下手中正织着的布,但却在询问郭婉难处。
岁月雕琢其容,眼角细纹藏悲,眸光黯淡中不失威严,情深且沉。
发髻高盘,无华而显庄重,碎发垂额,添几分柔婉之气。
不像寻常妇人。
郭婉微微一福身:“多谢阿媪,吾确有求于掖庭,却不知门路何在。”
见这妇人似乎见识颇多,郭婉索性问问路。
去掖庭怎么走。
老妪闻言,眼神微动,轻声问道:“汝欲去汉宫?”
“闻汉宫广选良家子,三日后于许都集,然需待曹操……司空归,方可成行。”
汉时,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为良家子。
刘协遵荀彧之策,下诏广选,此诏已传遍许都闾巷。
郭婉刚入城不知晓,但老妪坐观门前半日,自然洞悉此中消息。
一边跟郭婉讲话,一边不忘织布。
织机“吱嘎”,如泣如诉。
“女郎音律一绝,何以去掖庭做洒扫之事。”
今朝汉室,可与五百年后的唐宫掖庭不同。
后世的唐宫掖庭内置学府,学府里面也设有教书先生。
里面的教书先生称为“内教博士”,习艺馆内设有内教博士共十八人。
其中教习经学的5人,教史、子、集缀文的3人,教楷书的2人,教《庄子》《老子》的1人,教太一、篆书、律令、吟咏、飞白书、算术、棋艺的各1人。
不只有她上官婉儿,有许多其他的宫人都颇有才华。
如今的汉宫天子,都还要仰人鼻息生活。
更不要提掖庭如何了。
如今的汉室宫人在掖庭中主要就是负责各种杂役。
没有技能在身的,就做一些打扫卫生、舂米一类的粗活。
有技能的则可以养蚕、抽丝、织布、缝制衣服等,缝制好的衣服供后宫使用。
妇人在于郭婉的交流中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小女郎去掖庭太屈才了。
郭婉闻言,轻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坚决,缓缓作苦情状:“阿媪明鉴,小女自幼失怙恃,飘零于世,值此纷扰之秋,除却掖庭,实无立锥之地。敢问阿媪,往掖庭之路,何以行之?”
言毕,她轻摇螓首,似有千般苦楚,万般无奈,皆藏于这轻轻一摇之中。
郭婉将身世告知,视图卖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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