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以来,假托阳安公主华诞之庆,郭婉未返暴室,心颇自愧于职守之疏。
暖阳斜照,穿殿牗之微隙,光影交错,气息舒倘而悠长。
郭婉虽足有半月未归掖庭,然宫外之逍遥,实非宫内所能及也。
寿宴既毕,终须返回暴室,埋首案牍之间,不得自在。
自董贵人一门遭曹操屠戮后,掖庭诸女皆收敛行迹,无复往日之嚣张。
因此暴室稍显闲暇。
加之冬节将至,掖庭之内,亦渐生温馨之气。
郭婉与卢女二人,随教坊众人辞别阳安公主,行至公主府前,遂欲分道扬镳。
一者往西南教坊,一者归暴室。
卢女谓郭婉曰:“海天在望,依依惜别,今年恐无缘再会矣。”
盖因年节将至,教坊事务繁忙,汉家祭礼皆需教坊中人操持,卢女恐将终日忙碌,无暇他顾。
郭婉嗔笑道:“姊姊此言,岂如永诀之辞乎?休要妄言!”
又补充曰:“再会之时,你我必皆鲜衣怒马,挥斥方遒。”
郭婉言罢,叮嘱说道:“伏惟珍摄,善自保重,至所祈祷,愿君节劳为盼。”
郭婉目送卢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回教坊之路。
郭婉方欲转身,忽闻后有声唤,熟稔异常,言曰:“稍待片刻!”
继而又问:“可是在赏那西斜之日乎?”
郭婉愕然回首,但见一小大人,身量未足,气度却非凡,言语间带有些许玩味之意。
正是那席上斥责她的万年公主。
未待郭婉启齿拒绝,公主已自行步入其停驻于殿阶前之紫罽軿车,且以手招之,示意郭婉同乘。
公主登车后,安然卧于软榻之上,随手取案头杏肉,细嚼慢咽,神态自若。
郭婉见状,心中虽有疑惑,然无奈君命难违,只得从之,步入车内。
车舆内空间狭小,二人相对而坐,气氛略显尴尬。
郭婉心知万年公主素来对声乐无甚兴趣,此番却强行邀她同归掖庭,其中必有蹊跷。
怕不是还要寻缘由责问她。
然公主不言,郭婉亦不敢多问,只得默默思索,试图揣测公主之意。
车行渐远,公主府门口的喧嚣已逐渐消散。
郭婉偷眼观瞧公主,见其面色平静,无甚波澜,心中更是感觉奇怪。
不知公主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直到入了掖庭,快到暴室,才听万年公主缓缓开口。
话语中仍旧有纠结之意。
万年公主眸光熠熠,言辞恳挚:“席间睹汝舞艺超绝,身姿曼妙,恍如仙姝降世。”
“吾明年出降,欲习舞以备后日之需,免在夫家失仪。是以今日特与汝相商,望汝能不吝珠玉,授吾舞艺。”
郭婉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万年公主分明对声色犬马并无兴致,如今竟然要跟她学习歌舞。
随即化为温柔之笑,谦逊地回应:“公主此言,实乃褒奖过甚。奴婢身为暴室女史,虽粗通舞蹈,然岂敢与公主并驾齐驱?”
“况乎教舞之事,须具耐心与细心,奴婢恐力不胜任,有负公主之殷望。”
忆及前番,万年公主曾严词斥责郭婉玩忽职守,身为暴室之职,却荒废正务,沉溺于教坊歌舞之排练。
而今,公主竟亲自启齿,恳求郭婉传授舞艺。
公主轻叹一声,言辞间流露出无奈与期盼:“孤身处掖庭,所知女史中,唯汝一人既擅歌舞,又通文墨。而殿中女官严禁孤出宫至教坊学艺。故孤只得求助于汝,望汝能成全孤之心愿。”
公主闻之,眉头微蹙,言辞间透露出坚定之意:“汝勿需过谦。吾深知汝之才情,亦信汝之能力。只要汝肯倾囊相授,吾必尽心竭力,不负汝之教诲。”
郭婉微蹙蛾眉,轻声细语,问曰:“公主素不喜声乐,何故今欲习之?莫非为悦夫家乎?抑或随波逐流,以应时俗?”
其言温婉,而内含深意,静待公主解答。
她确实被郭婉看透了也说破了。
万年公主闻郭婉之言,眸光微动,难堪之色瞬息而逝。
继而复显其尊贵之姿,乃徐应曰:“卿之所问,实乃切中要害。但吾心之所向,非卿所能尽知。声乐之道,虽非吾之初好,然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郭婉默默听着。
“明年吾将出宫建府,不求如阳安殿下之显赫于人前,亦不愿轻易为夫家所轻。”
“技多不压身,吾欲以此艺傍身,非仅为悦人耳目,更欲日后或有归途,重掌掖庭女官之职,非唯依顺夫家以求存世之道也。”
有技艺在身,终归日后可以再回掖庭做女官,而非事事顺从夫家才能苟活于世。
郭婉闻公主之言,心中暗自赞许,谓公主之自尊自爱,实乃难能可贵。
她深谙公主不欲困于大院高墙之内,此心可鉴。
但对于想要凭借声乐之道重回掖庭之念,郭婉略作沉吟,乃温婉续言:
“公主之志,固令人钦佩。掖庭虽为才女汇聚之地,却也暗流涌动,非久居之善所。公主既有技艺傍身,他日自可于世间寻一席之地,展现风华,何必再涉宫廷纷争乎?”
“况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何必将归途限定于昔日之地?愿公主能放眼天下,寻觅更加广阔的天地,以展鸿鹄之志。”
万年公主见郭婉还是婉拒其意,心中不免泛起涟漪,似有哀愁萦绕,遂喃喃自语道:“吾之所求,非独舞艺也,实欲借卿之手,识得几行墨香,以慰心田之渴。”
万年公主,自幼遭逢乱世,长安洛阳,烽火连天,随刘协辗转流离,历尽艰辛,终得曹操护持,安身于许都。
刘协身为九五之尊,自幼受教于皇家,识文断字,自是理所当然。
而万年公主年幼,身处乱世,教养未周,不识丁卯,亦属时势所然。
闻万年公主欲习文字之愿,郭婉心中了然。
歌舞只是次要的,认识几个粗字倒是关键。
“公主之愿,诚乃高洁之志。文字者,学问之基石,声乐者,情感之流露。”
“奴婢虽才微学浅,然愿效犬马之劳,倾囊相授,使公主能识天地万物之名,通晓古今之变迁,并以声乐为伴,寄情于丝竹之间,抒胸中之块垒。”
郭婉终应万年公主之请,许以授字之诺。
虑及公主尊贵,殿中授业恐招物议,乃缓缓进言:“公主乃金枝玉叶,奴婢自当谨慎行事。若公主不嫌简陋,可移驾暴室,奴婢定当竭诚以待,共研文字之奥,庶几可避人耳目,免生无谓之事端。”
万年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颔首应允,道:“郭女史言之有理,孤自当遵从。只是……”
言及此处,公主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似有难言之隐。
郭婉见状,心中疑惑,却仍保持着和善之态,十分配合地顺着她话轻声问道:“公主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万年公主轻咬朱唇,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其实吾殿中不乏女官,然唯有郭女史,令吾心生敬仰,非汝莫属。”
郭婉闻公主之言,心中虽觉好笑,却也深感公主的率真。
遂以戏谑的口吻答曰:“公主过誉矣,奴婢不过宫中一介微末,何敢当此厚爱?莫非奴婢人格魅力,竟至于斯,令公主难以释怀乎?”
万年公主闻言,噗嗤一笑,言道:“郭女史果然利齿,孤所言,皆是肺腑之言。汝之学识渊博,品性高洁,实令本宫钦佩之至。”
自此以后,万年公主频频莅临暴室,与郭婉共研学问,声乐相和,情谊日笃。
暴室中人初时诚惶诚恐,不明所以,然久而久之,亦渐感郭婉的非凡魅力,遂习以为常,皆以礼相待。
郭婉一边受用于公主的喜爱,但另一边却苦恼于郭嘉的抗拒。
她屡寻间隙,频频寻机赴郭嘉府邸,或假以探望周不疑之名,或借以关怀郭嘉身体之由,然皆被其门人所拒,不得入内半步。
每至此时,郭婉心中不禁泛起嘀咕。
既有对郭嘉冷漠之不解,亦有对周不疑关切之未竟。
唯有待郭嘉外出之际,她方能悄然入府,与周不疑短叙片刻,以慰久坐冷板凳之苦。
郭婉知道,此等情形,终非长久之计。
郭婉心中暗自思量,欲寻破解之法,以解此困。
不过郭嘉的心思,深似海,非轻易可测,郭婉唯有秉持诚心,以礼相待,静待天时地利人和之至,或可化干戈为玉帛,赢得郭嘉的信任与接纳。
这些时日郭嘉其实也并未闲着。
自曹操还师许都,心怀叵测之刘备,遂成其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整个冬日,司空府内,上下一心,皆忙于筹备征讨刘备之军务。
郭嘉身为司空军师祭酒,自当殚精竭虑,为曹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心中唯有战事,无暇他顾,自然也懒得跟郭婉虚与委蛇,唯愿早日平定刘备,还天下以安宁。
岁末年初,许都城内,虽战事未歇,然年节气氛,亦悄然弥漫。
百姓们于忙碌中不忘祈愿和平,官府亦于筹备军务之余,略备庆典,以慰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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