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她……她……”

“……她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有人疑惑,有人不解,有人若有所思,这一刻,许多人都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死呢?

天门内。

夏鱼愣了一会儿,忽然加快速度,跑进了院中。她蹲下身,去试夏氏的鼻息……没有,又去摸她脖颈的大动脉……还是没有。夏氏的身体还温热,并没有完全冷透。

天气那么冷,她却还是温热的。

没多久,她离开没多久。

——小鱼儿,喝了就不疼了。

夏鱼垂下眼。

之前忽略的细节从记忆里跳了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统,她本身就要寻死,是不是?】

【是】

【我的毒也是她喂的,是不是?】

【是】

夏鱼的呼吸有点急促。

【我本该发现的,我本来可以制止】

明明是在挨饿,却说喝了就不疼了,明明可以强力逼迫她喝,却在她数次拒绝后没了声音。

【她清醒的时候,知道我不是她女儿,是不是?】

【是】

喝了就不疼了,多么朴素的表达。

傍晚的风很凉,才三月,尸/体很快就会冷下来。

【她是在问我,要不要一起离开这个让她‘疼’的人世】

【宿主,别想了】

【你故意的,却对我说别想了?】

【……】

突如其来的穿越,一个直播辅助系统,被安排的剧本。

【你还安排了什么?】

【系统无权干涉宿主选择】

【但你可以创造选项】

【本次是事前观测结果,并非刻意引导。与宿主相匹配的身体在宿主到来前已经去世,系统抓取了身体的部分留存记忆,推测出了一些可能发生的情况】

夏鱼沉默。

他们的这一段对话,系统并未放送出去。

【好吧,暂时信你】

【感谢您宝贵的信任】

夏鱼深吸一口气。

冷静,夏鱼,冷静。

这里就是这样,蝗灾刚过,官府剥削,冬麦无收,饥荒将至。接下来还有旱情,春季无雨,夏季大水,秋收将再次无望。蝗虫来来去去,官吏横征暴敛。

就是这样的时代,和满了普通人血泪的时代。

前辈们之前试图提醒她的,那些被系统屏蔽的词汇里,还有什么?有地震吗?有瘟疫吗?有……人相食吗?

现在已经算好的了。秩序尚存,已经算好的了。

夏鱼抬起手,合上了夏氏那到死,都充满了痛苦的双眼。装着汤水的破碗就在一边,是空的,夏鱼没去查看碗边的那个破瓦罐,那里面,很可能也是空的。

心存死志,不会对自己留情。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夏鱼说道。

我救不了你。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夏鱼微微屏息,警惕的转过头,看到的是不久前才辞别的老者与药童。

夏鱼:……

老者叹息一声,“原本以为你身陷囹圄,却是我想岔了。”

如今青州境况如此,一个小女童,就算再聪慧,也不可能一个人存活,她的身后必有长辈。原本老者猜测夏鱼身后长辈也生了病,或许同为中毒,但他观察许久,也不见夏鱼露出焦急神色,以粮食诱之,也不见夏鱼张嘴讨要。联想到近来民间渐起的传言,以为夏鱼长辈被那些人裹挟,便一道跟过来看看。

能如此教养女儿的人家,不该与那些人为伍。老者起了些疑虑,左右放不下,便干脆随意打包了一点药材,跟了过来。

就算有事,也可解释为担心女童家中还有病患,上门看诊。

只是不曾想,竟看到了如此光景。

被跟踪了一路却没有发现的夏鱼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收回视线。

老者原地站了一会儿,终是与药童一齐走到夏鱼身边,药童见夏鱼又去看那已经无声息的人,于心不忍,抬手捂住夏鱼的眼睛,“别看了。”

蝗灾过后,粮价飞涨,百姓存活艰难,已有许多人开始卖儿女换粮。先生已说过,青州将有大乱,他们本打算收拢一些可用的匠人以后就回族里。

夏鱼被人蒙住眼睛,也不见挣扎躲闪。

小女童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带着点嘶哑。

“先生,如果我现在安葬了她,她会被人挖出来吃掉吗?”

药童听到这句话,手一哆嗦。

挖……挖出来吃掉?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小小的人。

“不会,如今还没到那个时候。”

药童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到了自家先生身上——先生,怎么连你也?

“但月后,不是没可能。”

药童震惊。

夏鱼:……

“埋了那么久,还会被挖么?”

“不为食,为财。”

刨人坟茔者常有,大灾之年更是猖獗。

夏鱼沉默。

【看来只能用火葬了】

——————

天门之下。

沉浸式观剧的体验感拉满,原本跟着夏鱼一路顺风顺水混到药解了毒还喝了粥,想着总算将第一道坎儿过了的人,心里松快没多久,就迎来了夏氏死亡的噩耗。

“这可怎么办才好?”

失去了大人的幼童,十分难以存活,又是饥荒年岁。

东汉口赋从7岁开始收,不是因为顾念小孩子还小不必交税,而是7岁之前,孩童的夭折几率极高。

就当众人开始忧心的时候,老者出现了。

许多人又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能跟着这位先生,小鱼儿也不用漂泊了。”

小姑娘机灵,跟着那位先生,总是不会再挨饿的,还能学些本事。

南宋至于其后朝代的人却持不同意见。

“如果这位老先生肯将夏女收为义女,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有人晃晃脑袋,“只是医者,贱业也……罢,罢,罢,对无依女子而言,已算是极好的了。”

有人磕磕烟杆,“收为女婢也未尝不可,不论怎地,吃喝是总是有的。”

有人与人闲话,“我观那小鱼儿眉眼,是个美人胚子,与那小子做个童养媳,怎的都是个倚靠。”

然后,他们听到了不敢相信的词汇——火葬。

“这……这……”

镜头开始拉远,再拉远。夏鱼那小小的身影缩成一个点,紧接着,天门内的景象变了。

【火葬,最早可追溯至石器时代,公园前3000年】

雌雄莫辨的声音再次成为主导,画面当中,几名短衣短裳的人正分散在土坑的各个角落里,手里拿着各种小工具,对着泥土精细的刷来扫去。

——————

明朝,永乐七年,公元1410年。

南京紫禁城,奉天殿。

殿外,朱棣微微眯起眼,而听诸大臣不忿的声音。

“孝莫重于丧葬,礼必本于形骸,焚亲尸以为葬,扬灰烬于风中,此诚伤教化、悖人伦之甚也!”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火葬之徒,以烈焰蚀亲骨,以罡风散遗骸,岂非斫丧天性,夷狄禽兽之行乎?”

“陛下,大明以孝道治天下,《大明律》中严令禁止火葬。夏女妖言,恐引民间动荡,臣请派抚慰使往民间宣讲大义礼法,以正视听!”他略过了天门神迹,矛头直指夏鱼。

“此女此前还言让天下皆闻其名,身为一女子,不司己任,妄想为天下记,何其可笑!”

朱棣没有答话。

“陛下!”

“且听,之后再议。”

发言人抬眼看了眼朱棣,半晌,不甘退走。

……

秦。

“为保尸骨不被冒犯,竟要以火焚之?”蒙毅不解,“如此不是本末倒置么?”

李斯尝试解读,“以火焚尸骨,至少保住不被他人刨出坟茔,曝尸荒野,许是无奈之举。”

扶苏摇摇头,“总归是不妥,若人人如此,置礼教于何地?”

王翦也摇头,“活都难活,何人还顾得上礼教?”

饿急眼了,就连路过的人都能扑上去咬一口,更遑论坟茔?如果能刨出哪怕一点点财物,换做粮食,这样的事,都会有无数人去做。

——————

天门中,雌雄莫辨的声音仍在继续。

【甘肃临洮寺洼文化遗址发现陶罐火化骨灰,是种花最早的火葬实证】

几个陶罐出现在天门之中,还是那些在许多人眼中衣衫不整形容古怪的人,甚至还有女人,他们皆穿着短衫短裳,对几个脏兮兮占满土的陶罐小心翼翼的做着一些看不懂的动作。

【《墨子·节葬》载——秦之西有义渠之国,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

【自古以来,火葬于华夏时有发生,从未断绝,直到唐时,出现了第一次明令禁止倾向】

天门之中,画面再次一转。

异域的文化与中原文明激烈碰撞交融,数座宏伟的佛寺拔地而起,金砖绿瓦,极尽奢华。紧接着,举着火把的官兵闯入,佛寺中无数僧人被勒令还俗复籍,宏伟的建筑被焚毁,高阁巨像,一夕之间化作乌有。

【佛教禅宗提倡火葬……】

“佛教?”

王奔满脸疑惑——这又是什么东西?

“观天门中景象,许是祭祀的神明?”蒙毅猜测。

嬴政微微眯眼,语调略沉,“雍城四畤②,为何不祭,却跑去祭那蛮夷的神明?”

此言一出,没人敢再说话。

是啊,好好的四畤不去祭,却去祭那……满头疙瘩的蛮夷?

就算不信四帝……你们是没有自己的祖宗吗?啊?去祭异族的祖宗?

……

【……随着佛教传入大唐,佛教所提倡的火葬同样在大唐盛行起来,而火葬的兴盛,无疑是对本土传统礼教中丧葬部分的挑衅】

【《唐律疏议》明令——焚尸者徒三年。认为火葬——伤孝道,毁形体】

【白居易《议厚葬书》有言——火葬焚如之刑,岂施于考妣?】

【至南北宋时期,因厚葬之风愈演愈烈,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升斗小民,都陷入了‘死不起’的窘境】

【朝堂政策开始反复,民间火葬之风重新燃起】

【《梦粱录》卷十八中记载,临安设化人亭,专供火葬,年处理量逾千具】

明清两朝,无数儒士口中的自古以来被天门从源头上堵了回去,一个个憋的面红耳赤,倒是有进步之士,注意到了独特的时代划分。

公元1510年,明正德五年

“石器时代?”

王守仁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瓷碗,“那我们呢?瓷器时代?”

不,不该如此简单粗暴,石器,应该指的不是工艺。

还有公元前3000年,前。

时间的洪流宛如滚滚长河,带着它独特的魅力,浩荡展现在他的面前。

“前三千年,公元历,至小鱼姑娘时,后两千余年……”

前后,五千余年!

……

【至明朝,《大明律》规定——其从尊长遗言将尸烧化者,杖一百】

【清朝雍正时期,《圣谕广训》斥火葬为——忍心害理,尤当严禁】

清。

雍正。

康熙的目光在尚未成长起来,心思还算单纯的儿子中间转了一圈,又缓缓收回。

【然地方乡间火葬依旧时有发生,屡禁不止】

【及至21世纪,为减少土地成本,减少百姓负担,种花已实现大部分地区的火葬普及,但少部分地区依旧保留着一部分的土葬及其它丧葬传统】

【比如天葬】

天门当中,简单并充满马赛克的展示了一下天葬的过程。

【比如水葬】

天门当中,继续为诸天万界展示了一下充满马赛克的水葬过程。

天门之下,一堆懵逼的脸。

画面再一转,夏鱼重新出现在屏幕中。

丧葬自古以来便是人生大事,许多人根本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门道和类别。

皇帝们有志一同保持了缄默。

正在往墓里埋军队的秦始皇淡定如常,威严依旧。什么奇珍异宝想起来了就会往墓里塞的刘彻面无表情。

昭陵刚刚开修,但预计规模宏大的李世民默默清了清嗓子。

不是他们的臣子不想在这个时候顺一顺龙须,大家有志一同沉默,是因为天门最后的盖棺定论——减少土地成本,减少百姓负担。

世家大族圈地为陵,以丧葬为名占良田万亩的都有,谁敢出声?

更何况还涉及百姓负担。

这谁还敢说话,名声要不要了?反驳会落入不顾百姓的讨伐,顺着天门说又会得罪许多人。

沉默算了,沉默是金。

尴尬且懵逼的众人在一通丧葬发展的科普之后,终于再次迎来了夏鱼的声音。

哎呀,这小姑娘的声音可真好听。小姑娘是为了保全自己母亲的肉身不被人刨出来食用才不得已选择的火葬,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之前还预备抨击的众人此时早已改了说辞,他们甚至说夏鱼孝顺。

夏鱼并不知道自己被孝顺了,她在思考怎么做。

【直接放火烧房子恐怕不行,这里左邻右舍的,烧到别人家不好,天干物燥,容易引起范围火灾】

【统,纵火罪如何判的?】

【《汉律·贼律》规定——故烧人房屋、积聚者,与贼杀人同罪,弃市】

【《九章律》规定——纵火致人伤亡者,按谋杀论处,主犯诛三族】

……

秦朝。

李斯健笔如飞,“同秦律区别甚大啊……”

区别虽大,却不变其本意,倒是别有些一脉相承的味道。

李斯记录的动作顿了一下。

在场不止有他在记,赵高,并几名柱下吏也在记录,包括侍郎,郎中令,都在记录。

……一脉相承?

李斯看向天门的目光变了变。

……

【果然不行】

得想个办法。

夏鱼抬起手,拉开了药童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

再说一次,她可真是太难了。

老者在一旁看着夏鱼,看出点门道来——死者并非夏鱼亲属。

可夏鱼却愿意帮她处理身后事。

老者的视线移动到死者身上,脸上流露出些许悲戚的神色。

饥荒之后,总有疫病蔓延,他本不该这个时候走……家乡亦有减产,今年恐怕也不好过,于情于理,他都得回族中去。只是这小童,如此资质,若没有遇到倒也罢了……

老者开口,“你待如何做?”

夏鱼看向老者,半晌,站起身,“火葬。”

老者:……

药童倒退一步,满脸惊骇的看夏鱼,“你你你,她她她,自己的亲人,如何,如何能如此,就算……也不该焚人尸骨啊!”

夏鱼:……

“第一,她不是我亲人,第二,我是怕我走后她的坟墓会被人刨,尸骨曝尸荒野。”

听闻二人不是亲属,药童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猛猛摇头,“那也不能……不行不行。”

比起药童的反应,老者就要淡定多了。

他只是叹息。

夏鱼看他表现,觉得有戏,试探着开口,“先生,张玉夫君被恶吏害死,她的孩子亦为恶吏所杀……”

老者瞥夏鱼一眼,不做声。

【好吧,同情分加不起来】

【我卖萌试试?】

【不行不行,现在一点都不萌】

【……】

【算了,还是正经些】

之前蹲在夏氏身边那个孤苦的小女孩神情一转,又精神起来。夏鱼脑内的声音虽然不比之前精神抖擞,却依旧活跃。

夏鱼郑重对老者一礼。

“请先生帮帮张玉。”

老者看了眼弯腰的小不点——这不伦不类的姿势,礼是怎么学的?

“你缘何要为她处理后事?”

夏鱼卡壳,有些苦恼的皱眉。

【因为她喊我女儿?】

【不对不对,谁莫名其妙上来就喊我女儿,我多少得给她一个**兜】

【那因为什么?因为遇到了?】

【不对不对】

【嗯……】

“嗯?”

夏鱼愁眉苦脸,“因为我喝了她家的水,吃了她家的灰……吧。”

“原来如此,”老者了然,“她于你有恩。”

有恩偿恩,是个好孩子。

“倒也不是,”夏鱼依旧愁眉苦脸,“严格意义上来讲,她于我来说,应该是仇多于恩。”

老者有些惊讶,“为何?”

“她给我下毒。”

药童震惊,“是她给你下的毒?!”

“原来你是要报仇!”

夏鱼:……

她被这几声吼的脑袋嗡嗡的,只能干巴巴开口,“我不是,我没有。”

老者微微眯眼,他半蹲下身体,口中说了句得罪,接着,轻轻剥开女人脸颊边的头发,仔细看了看,“……的确是大量服用曼陀罗中毒后的样子。”

老者收回手,接过药童适时递过去的手帕,擦了擦指尖,“发生了何事?”

夏鱼的脸再次皱了起来,“您等等,我总结一下。”

老者真的原地等了起来,一点也不急。

“张玉痛失所爱,己身又……”夏鱼忽然住口,话音一转,“……痛苦之下,疯了。”

“疯时的她遇到了我,将我认作她的女儿,”之前的原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夏鱼也不清楚,只能含糊过去,“醒时的她想要离开痛苦的人世,于是准备好了毒草。”

“前后大致如此,”夏鱼抿嘴,“我也是刚想明白,我该早点想明白。”

早点想明白,或许还有机会,或许还能试一试,试一试拉她一把,她还那么年轻。

“原来如此,”老者感慨,“十常侍蒙蔽圣听,爪牙横行,如今朝中黯黯,民间疾苦……”他叹了一声。

夏鱼仰起头,“先生可愿帮张玉了?”

老者看向夏鱼,“有帮有偿,有借有押,这次,你要用什么做抵押?”

夏鱼挺胸,毫不迟疑,“我的名字!”

随着尾音落地,天门之中,夏鱼的身影缓缓消失。人们已经熟悉了些天门的操作,于是静静的等。只是心里总犯嘀咕,既害怕从天门当中得知什么打破固有认知的东西,又期待从天门当中看到些不一样的。

他们不知道,这种矛盾心理在心理学中被称为趋避冲突,理性评估与情绪预警产生信号对抗,奖励期待与压力激素同步升高。由外界带来的短暂情感撕裂,给与了他们持续的观看与参与激情。

这次出现的是舆图。

东汉舆图,标注着各个州郡。视线对焦青州,有黑漆漆的东西正在逐渐吞噬青州的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舆图消失,一大片乌泱乌泱的蝗虫取代了原本的景象,在天门中呼啸而过,它们啃食粮田,啃食植被,成群结队,遮天蔽日,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②雍城四畤——指青白黄炎四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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