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醉矣梦矣(中)

这夜槐娘几乎没怎么睡,她听着郭嘉在卧室里的响动,在前院与耳房间徘徊,待后半夜发现郭嘉已经将自己关书房时候,她大着胆子进卧室,忍着害怕与悲伤,将房间清理干净。

次日一早,阿榆安抚下妻子后,前去敲门问郭嘉在何处停灵合适。

郭嘉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在前院支起棚架便好,随便定个日子,早点送走罢。”

阿榆一噎,讪讪离开。

他这边刚支好棚子,着人搬来内棺,作为东西曹掾的崔琰和陈群便匆匆赶来,荀维自然也紧随其后。

陈群顾不上荀维扑在榻边痛哭,先和崔琰去敲郭嘉书房的门。

“何人?”

“郭奉孝!”陈群猛地拉开格门,与崔琰一同被怔在原地。

他目瞪口呆地支吾着:“郭、郭奉孝……你……”

荀维听见陈群的声音不对劲,担心郭嘉也想不开,立刻抹着泪起身奔去书房。

冲来的这一瞬,她也愣在那——郭嘉的满头青丝竟被枯燥的灰白干发所侵袭,衬得面容仿佛憔悴了十来岁。

郭嘉红着眼睛抬头看着他们怪异的神色,“怎么了这是?”他干哑的声音中反倒透得无所谓。

荀维眼泪霎时滚落,她心中一向记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一夜至此。

陈群指着他的头发,颤抖着问:“你……你……你是一夜未眠么?”

郭嘉展了下案上的文书和舆图:“哪有空眠?”

他探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哦,天亮了,嘉这要便去司空府了。”

说着卷起案上文件要走。

陈群一把拉住他:“等会!你去甚么司空府?!”

郭嘉举着文书道:“乌桓啊,这事是嘉一力主张的,我怎可把任务丢给文直这样一个孩子?文远一介外姓将领在他们面前又难站住立场。”

陈群拎起他肩上的灰色发梢给他瞧:“你自己可知道?”

郭嘉微微讶异地顿了顿神,拂开他的手,迈腿便要走:“不重要,都过去了。”

荀维见他真要离开,也扯住他的袖子拦着:“郭奉孝!你……”

郭嘉收了收袖子,冲着陈群一偏头:“荀夫人,莫当着自家夫君对嘉动手动脚,影响不好。”

荀维深吸一口气,带着愧疚与悔恨垂眸:“是不是……是我昨天对她那般无情害的……”

郭嘉泛起苦涩的笑容:“你有这么大本事吗?自然是我的问题……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荀维痛苦地靠在陈群肩上寻求安慰:“倘若我昨日再耐心点……好好听她说完……多替她想想……或许、或许她就不会……”

陈群适时地扶上她的肩轻轻拍着。

郭嘉摇摇头,叹道:“放心罢,与你无关。”

阿榆这会站在门外揣着手低着腰,向郭嘉报告:“祭酒……得将夫人入棺了……”

郭嘉眉头微微一蹙,看了眼支好的棚子:“好,我来。”

众人看着他相当镇定地将邓结抱入内棺,也没再多看一眼,捋了捋衣襟,冲他们一揖:“好了,我得走了。”

崔琰这会也实在忍不住,出声劝道:“郭祭酒,令夫人的丧事尚未结束,你不必如此着急。琰已着人去请卜师,尚需堪舆择地、答谢悼念、择日安葬……”

郭嘉没回头,只是冲他挥挥手:“那便有劳崔曹掾了,这种琐事嘉从未操持过,不甚熟悉,烦请曹掾代劳——哦,若是曹掾觉得不方便,便让我家阿榆帮忙张罗。”

给院子里的三人留下他离开的背影——只是在出门的时候磕到了门板,转角时又撞上正赶来的卢洪和青梧。

卢洪震惊地看着他:“祭、祭酒?!你的头发……”

青梧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眼前这般模样的郭嘉:“姐姐她真的……?”

郭嘉把卢洪一推:“你们忙,我先走了。”

青梧大哭着进门去看邓结,被荀维扶住,两人撑在棺边啜泣。

这之后,郭嘉再未回来过,荀维主动揽过责任跟阿榆张罗起丧事。

郭嘉如往常般进入司空府议事厅,但显然他的状态还是引起不小的轰动。

曹操眼中的郭嘉,是抛开那骇人的灰发下,赫然坚定的眼神,心中反倒安定下几分。

他厉声喝下厅内嘈杂,向郭嘉招手,让他上前议事。

郭嘉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展开文书和舆图,尽力提气道:“袁氏兄弟勾结乌桓踏顿,此患不除,后患无穷!袁绍经营四州已久,恩惠乌桓匈奴多年,一旦我军挥师南下,必然会有袁氏故吏响应,届时我军将首尾难顾!”

“奉孝此言差矣!”曹洪立刻出声反对,“那乌桓早就被我等打得缩回老巢,吓破了胆!何必再劳师远征,去那苦寒不毛之地?我们大老远地去,却得不到多少油水,岂非亏本买卖?”

夏侯渊也皱眉道:“奉孝,此事确实过于凶险,大军尽出,后方空虚。刘表虽不足为虑,可那刘备虎视眈眈,岂会放过这等良机?”

夏侯惇也点着头同意夏侯渊的观点:“虚国远征,实乃兵家大忌。三州经营尚需时日,更莫说深入胡地,天时地利皆不在我,稍有不慎,亦有倾覆之危。孟德,此事我也认为不妥。”

郭嘉的目光扫过宗室诸将,毫无畏惧:“诸位顾虑,嘉亦能体谅。然诸公只见眼前之险,未见长远之祸!

刘表坐谈客耳,畏惧身边的刘备更甚于畏惧远在北方的我们,他岂敢放任刘备做大?

河北初定,他们定然都认为我们会放弃追击乌桓——那我们偏该值此时千里奔袭,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方可收奇效,一劳永逸!”

郭嘉见他们依旧是满脸不乐意的样子,勾了勾唇角,“此乃天赐之功,建功立业,正待此时!诸位将军既不愿去……”他忽然看向严阵以待的张辽,“——文远将军!”

张辽即刻默契地拱手朗声回应:“某愿领先锋!”

曹洪一听张辽急不可耐的语气,指着张辽叱喝道:“张文远,你想军功想疯了罢?!郭奉孝自己死了妻魔怔了,你在这搅甚么浑水呢?!”

这话听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微微汗颜,郭嘉更是一口闷气上涌,厉声反击:“子廉将军!此乃军国大事,嘉清醒得很,你在这胡说什么东西?!倒是将军在此咆哮军议,以私乱公,扰乱视听,意欲何为?!”

牵招也冷着脸上前道:“不错!北征方略,我等筹谋已久,势在必得,将军若不愿为国分忧,还请自重,莫在此动摇军心!”

曹洪被堵得脸色涨红,恼羞成怒地冷笑着:“这等费力不讨好的残羹冷炙,也就你们这些外姓人看得上……”

“将军慎言!”郭嘉呵斥打断他这容易引发矛盾的言论,对着曹操深深一揖,又转向众人,痛心疾首地掰扯着利害:“诸位难道还当这是抢一地夺一城的诸侯之争么?!此乃除后患、定天下之意,非嘉一人之私愿,而是明公为诸位计、为天下计!”

曹操见曹洪尚且不服,一拍桌案为郭嘉撑腰:“子廉!奉孝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在场者所见皆眼前之利害,唯奉孝知孤意!”

曹洪被曹操的威势所慑,悻悻地低头抿嘴,嘴里仍嘟囔着:“那许都的天子或是新野的刘备再给你作乱,看谁给你兜底……”

曹操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转向夏侯惇:“元让!”

夏侯惇与曹操对视片刻,读懂了他眼中的决心。夏侯惇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罢了、既是孟德计,我等自当替你守着门户,保你后顾无忧!”

曹操这才松了神情,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孤所倚重的基石!”

他说着,又在人群中寻找曹纯的身影,“此次需出动虎豹骑,子和,你若不愿去,孤亲自——”

曹纯大惊,拱手出列:“主公无需多虑!纯誓死追随!”

曹操故意放低声音:“只是这次你的虎豹骑,需得从文远统率,你可接受?”

曹纯坚定一捧:“任凭主公调遣!”

“善!”曹操起身振袖,将手一挥:“五日之后,大军开拔,北征乌桓!文远、奉孝,你二人留下,其余人等,速速整军备战!”

“诺!”众人齐声应道。

曹操在人散之后同他二人商议调配人员之事,郭嘉将那精心准备的舆图奉上:“明公,此事既已定下,嘉这便着人去重绘行军舆图,分派诸营。”

曹操原先热切激动的心情,此时终于在人声沉寂后,被郭嘉的灰白枯发所动容,他放缓声音:“……嗯。此等琐事繁杂,你……莫再亲自操劳了。”

郭嘉扯出一抹虚浮的笑容:“放心,我交给卢洪便好,校事府人员心思缜密,内部清澄,我们放心。”

“好、”曹操点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天色要晚了,你早点回去罢!”

“……明公。”郭嘉突然握住曹操的手,张辽见状赶紧往后避了避。

“……不知明公府上,可有多余偏房,收留嘉几日?”

这话听得张辽也有心酸,他微微抬眸偷看曹操眼中的不舍,听他郑重地答道:“……有。”

郭嘉不再出现郭宅,只是潦草嘱咐早日下葬,荀维只好请来丧典,自己做了护丧,就在这日主持殡停。

直到夕时吊唁人员散去,前院回归冷清,只剩青梧和荀维。

荀维送走最后一波人后,来到守在棺边的青梧身侧:“怎么不见那个仲君夫人?平日里‘阿姐’倒是唤得亲近。”

青梧沙哑着声音:“说是跟高令史出城去了……”

荀维冷哼一声,尽是不满:“待她回城,怕是已经下葬了。”

青梧呆呆地看着邓结的脸,没再答话。

暮鼓声响起,荀维抬头仰望暮色笼罩,幽幽叹道:“到时候了,你也回去罢。”

青梧只点头,却没有一丝要起身的意思。

正值此时陈群来院里找荀维,荀维往他身后看了眼:“郭奉孝当真就不再回来了?”

“一直在司空府呢……今日他同曹氏夏侯将军等人好一阵争论,铁了心要北征……我们回去罢。”

荀维挽上陈群的手臂,回望发愣的青梧:“那……我们先告辞了。”

青梧木讷地点点头,也没目送一下。

待人都走净了,槐娘过来看青梧想劝:“夫人……”

青梧只是冲她摆摆手:“我再陪陪她……一会便回,你先去忙罢。”

“……诶……”槐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回到耳房。

天色渐暗,院子里走进一个罩着斗篷的人,轻轻站定青梧身后。

一个清朗的女声响起:“可是青梧夫人?”

青梧回头,见那人缓缓放下兜帽,露出满头白发,满脸震惊:“你……你是?”

那妇人轻轻摇头,给邓结点上一支香:“夫人可知,邓夫人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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