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醉矣梦矣(下)

出征的前一天,阿榆心情忐忑地来司空府请人唤出郭嘉。

“祭酒,夫人已经下葬……”阿榆并不知道明天郭嘉要离开,只是单纯来告知他这事。

“哦,好。”郭嘉淡然地应着。

“只是有件事奇了。停灵这几日,夫人的灵体未见发腐,反倒生出些异香来。大家都说是夫人平日行善积德,上天眷顾。”

“……许是平时药或是香沾多了……”郭嘉在尽力寻找更合理的说法。

阿榆见他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便要行礼告辞,郭嘉这才忽地抬头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件帛书,塞到他手里。

“这是我们小宅的地契。明日我要随军去幽州,一时半会的回不来……先放你这保管。”

阿榆再愚钝,这个举动他又岂能不懂?

“祭酒万万不可!”阿榆原想推辞,被郭嘉死死握住。

“保管、保管而已。若是将来奕儿要个念想,你引他去后院转转便好。”

阿榆原就嘴笨,最终也只能挤出一句“祭酒千万保重身体……”

“今天我会回家的。”郭嘉转身离去,冲他挥挥手。

郭嘉转至校事府,这里忙碌依旧,只是大多数人尚未见过郭嘉变了的模样,纷纷震惊,仓惶行礼。

他径直入内找到卢洪,询问舆图的准备情况。

“启禀祭酒,舆图已准备完毕,命人送至军营了。”卢洪向他报告着,将那卷微微脱线的草图还给郭嘉。

郭嘉没多展开一眼,便往袖中收,“好,一共是两份。”

“从此地到无终的行军图明朗,祭酒无需忧心,张将军那原也有。”

“这倒是。”郭嘉点点头,随即拉住卢洪的手腕,微微用力,“嘉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校事府往后交由你手中,对手下多加管束。

许都……赵达那头我听闻不少风言风语,你也需多注意,若有不妥,当及时告知主公,莫让文若两难。”

卢洪品出这话背后不和谐的预感,但郭嘉先一步抬手止住他的后话,“不必多言,嘉这便走了。”

卢洪看着他只身离去的背影,想起阳翟老宅里,郭嘉牵着邓结一同转身走出屋子的样子,嘴里泛起些许苦涩。

也许有的话对郭嘉这等聪明人来说确实多余了,偏卢洪又不善言辞,只好对着空旷的前院深深一揖。

郭嘉从校事府离开时,日头已经开始下沉。

他望向刺目的夕阳,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经过一处街边凹角时,他忽地心头微动,转去看一眼——空空落落的,既没有猫,也没有她。

怎就不能再偶遇了呢?

郭嘉走到那凹角,原地转了一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找什么,找寻不见,便呆呆地席地而坐。

他低着头,预料不到自己回到院中会有什么心情,猫在这里做着心理准备,随手捡了块破石头,在沙土上划。

这时一个身影罩住了他。

“郭奉孝?”

——头顶传来陈群的声音。

郭嘉抬头看他,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哦,是长文兄。”

陈群咽了咽,低声道:“……随我回家用膳罢。”

郭嘉一怔,皱了皱眉,骤然起身,拍着身上的尘土,笑道:“哎,今日我说了要回家的,还是你来我家罢!”

陈群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往前走:“等会、等会?你家现在还有甚……”他说了一半,又不敢往下说。

郭嘉只是在前头迎着夕阳:“我家有酒!明日嘉便要随军远征了,下回再见不知何时,长文兄可愿意陪我?”

陈群一听要喝酒,急忙收了手:“这、这我得着人去跟谂歌说一声……”

郭嘉嗤笑一声:“好好好,一会我便让阿榆去通知你那好夫人!”

说着他又掸了掸衣袖,抬头感慨道:“真是万万没想到,最后能陪嘉放纵的,竟是长文兄。”

陈群看着他故作轻松的背影,眼神不免黯淡下来:“群也未曾想过……罢了,只此一次。”

回到熟悉的院中,郭嘉的目光刻意避开些药圃和卧房,可总也抹不去心中的念想,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到处徘徊,让陈群也有些捉摸不透。

“你在找什么?”陈群忍不住发问。

“找什么?”郭嘉被问得一愣,盯着陈群看了一会才拍起手来,“对了对了,找酒!”

他嘴里叨叨着:“酒、酒……”往酒窖里钻,寻找能开封的酒坛。

“阿榆!阿榆!”郭嘉的声音有些发急,“哪坛还能开?快来帮我找找!要最好下口的,长文兄不擅饮酒!”

阿榆闻言赶紧奔来,埋身进窖,对郭嘉问道:“果酒可好?桑落酒或是常棣酒都可以开了!”

“好好!都拿出来!”郭嘉催促着,“有多少都要,难得陈曹掾赏脸光临寒舍,怎可轻易放过?”

按陈群性格,这种场合他应该呵斥,再不济也会出声打断,可他看着郭奉孝那不知道在到处张望搜寻什么的身形,终是忍下了这脾气,心中想着:舍命陪君子罢了。

这夜郭嘉拉着陈群坐书房里摆开酒坛木盏,絮叨了很多,最终感慨道:“知道咱俩相互看不上,但因为下邳之行的合作,倒是让嘉发现长文兄不一样的一面。也是多亏了说怿替你夫人打开的局面……”

陈群在郭嘉眼里看到了许多未尽之言,不敢劝节哀,也不敢多言,只让他喝酒。

后半夜陈群已然倒在席上呼呼大睡,郭嘉清醒依旧。

他漫步寒意渗渗的后院,隔着黑夜独自来到后罩房。

他点起一盏烛火,对着邓昭的灵牌出神,心里琢磨自己也是否该为邓结做个灵牌,转念立刻就要走了,便放弃了。

只是正要走时,意外发现灵台的正中间摆着一只香台,上头还留着新燃过香的痕迹。

他巡视一眼,这香台是从那只空灵牌前挪来的。

自己不在家,竟有外人进来过。

虽然有些不乐意,可现在他也无力再多追究。

次日一早,荀维寻至郭宅,发现郭嘉不在,只有陈群一个人倒在郭嘉书房里,被草草压了床被衾。

街上尚且因清晨的凉意稀冷,郭嘉走到高柔宅邸前,正欲抬手敲门,身后却传来马车停驻的声音。

“何人一早登门?”高柔从车上下来。

郭嘉缓缓转过身,这副模样吓到高柔失声:“祭酒?!”

车帘立刻被掀开,郭懿从车厢内钻出,她看见郭嘉的灰发和苍白的面色,几乎跌下车来,“你、你……”

郭嘉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向郭懿虚扶:“无事,只是瞧着唬人了些,你没事罢。”

高柔上前扶住郭懿,“我们从城外回来,大军开拔在即,祭酒也要随军?”

“这是自然。”郭嘉从怀里掏出文书,递交给郭懿,“嘉今日前来是为了送这个。”

郭懿接过一看,是静女坊的契书。

“先前说怿怀着的时候就交你搭理,我想着如今托给你也是最为稳妥的。”

郭嘉交代完事,稍一作揖,转身便要走。

“阿兄!”郭懿再也忍不住,推开高柔追出两步 。

郭嘉猛地愣在原地。

“阿兄……”郭懿抑制不住哭腔,冲上前,在他身后抓住他的衣袖,掏出玉佩,越过他背后伸到身前。

上头的三线谷纹,郭嘉自然一眼能认出,他立刻在脑海中回忆起那些旁敲侧击的细小碎片,原是早有预演,只是自己一直熟视无睹。

他还不敢回头,想着邓结的那句“我既认了她做阿妹,那便是你的亲妹”,颤抖着覆上她握玉佩的那只手。

“阿懿……?”

郭懿“呜”的一声,倾身撞在他身后,紧紧地环住他。

高柔上前两步,歉然道:“奉纯因为郭公则的事对祭酒有所犹豫……故而让我们瞒着你……对不住。”

郭嘉心里只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她,对不住她们,怎还敢担此歉言。

他霍然转身,将郭懿揽入怀中。

“是嘉失察了,是我对不住你!”他退开两步,扶着郭懿的肩好生打量着,越看越亲切,轻轻唤着:“阿懿……好,太好了。”

郭懿泪流满面地回扶他的手臂,心疼地望着他灰败的枯发,“阿兄……阿兄竟伤至此……”

郭嘉笑着摇头,“不伤,都过去了。如今知道我家阿妹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比什么都好。”

他看向高柔,心中多了份宽慰:“文惠,多谢你。望你今后继续好好待她。”

高柔挺直身体,振臂一揖:“祭酒宽心,此乃柔分内之事,自当护得奉纯周全。”

郭嘉舒了一口气,将郭懿扶直身子:“如此便好。嘉也该走了。”

他再次仔细地端详郭懿片刻,正打算松手,被郭懿紧紧拽住手。

“阿兄!”郭懿瞧得明白,他眼中分明藏着诀别之意,“阿兄,你千万好好活着……”

这句话听得郭嘉浑身一僵,这场景莫名熟悉,只是不想自己从旁观者竟成了局中人。

当年他们与邓昭离别时,也是这般,阿妹拉住阿兄嘱咐着好好活着,阿兄瞒着阿妹默不作声。

原来那会元明兄的心境是这般……

郭嘉时至今日才能完全明白。

他又看着眼前的郭懿,那神情同邓结一般无二,心中酸涩更甚。

郭嘉想着这些,并没有立刻回答。

郭懿哽咽着:“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

她一咬牙,赌咒道:“我……我定会让你见到你最想见的人!”

最想见的人……

这话如当初他们劝邓昭纳陆语一般目的,他心下了然。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地打量着郭懿,除了司空府里的幼子,唯一让他牵挂的,也只剩她了。

“你且放心……我答应过说怿,要为辅佐明公、踏平乱世而活……”

“所以……我不会死的。”

他还是违心地做出了同当年邓昭不一样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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