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动。
脊梁贴着尸体,他隐隐感觉到。
颤动总伴随着沉重的步伐与喘息,二者皆属于打了大胜仗的将士。他已连眼瞳都无力转动,因此只有当士兵路过时,才能堪堪窥见,这些魏国的士兵,正搬着汉军的尸体,朝同一处去。他们两两成对,来来回回,笑着说起行军时的艰辛。如今,这些都会成为将来论功行赏的资本。等来年回了家,赏下来的粮帛,定能够生个大胖小子,给老母妻女换身新衣。
“割完耳朵不就行了吗,干嘛还得费这力气。”
“你不懂。将军说了,等咱破了成都城,擒了那叟贼老儿,就再回绵竹来,建个京……什么,对,京观!”
“京观是什么?”
“这我哪知道!反正听将军的准没错!”
原来是为了建京观。
寻常士兵不知诗书,但他一清二楚。京者,高丘也,书中说,古时杀敌,战胜陈尸,必筑京观。想想也知,把敌人尸体一层层堆成山丘一般,于己方是何等荣耀,而敌国又会多么胆寒。
身边的尸体似乎越来越少,终于,轮到他了。两个士兵一人架着他的胳膊,一人抓着他的腿,缓慢的移动。看来,大战后立刻收集尸体,哪怕是这些铁打的军士,也吃不消。
“等等!”
是邓艾的声音。
“把诸葛公子放在旁边就行,不要动他。”
“那耳朵……”
“耳朵也不许动!”
“将军的意思是,诸葛亮在巴蜀深得民心,好好安葬他的儿子,于我们更有利。”
原来,哪怕死后,我还能受到父亲的庇佑。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士兵应声领命,立即松开手。“砰”得一声,他听到摔到地上,手跌在一泊水洼中,或许是血。而更加不幸的是,一束光挤破云层,洒向这处山丘,他歪向一边的头,恰好与山丘最顶端的眼睛相对。
是黄崇。
越来越多的光洒落,黑暗分崩离析,高高的尸堆一览无余。那些充血的眼睛,无神的望着他,一动不动。
他开始期盼,邓艾许诺的好好安葬,能早一些到来。
可希望很快落空。或许是急于行军,在将最后一具尸体运至此后,邓艾下令全军继续前行,并没有再管遗落在京观外的诸葛瞻。于是,他只能继续躺在这里,看着日头西行,看着群鸦争斗觅食,看着眼眶涌落更多的鲜血,皆来自被他害死的汉家儿郎。
他们家中有孩子吗?
老母与妻子,备下了来年穿的新裳吗?
鸦雀振翅飞远,仅剩的一只活物跃过手掌——
或许是老鼠。
下一次感受到活物,是在第二个白日将要结束时。这群姗姗来迟的褴褛来客,在群鸦饱食后的残骸中搜寻,玉佩、铁剑、甚至是破损不多的衣物,都成为她们的战利品。
是的,她们。也许是他无法转动眼球的缘故,这伙比鸦雀还要贪婪的流民,都是女人。
“阿母,这是什么?”
一个小女孩把手伸到他的领子里——
“好奇怪的东西,是扇子吗?阿母——”
“谁让你碰诸葛郎君的!”
蓬头垢面的妇人冲过来,一把夺过女孩手中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回到他的手里。这群流民好像都聚拢了过来,围在他身边。妇人硬拉着女孩朝他跪下,然后,他听到零零散散的咚咚声,就像头磕在地上。
“诸葛郎君,我们无心冒犯,实在是得给孩子寻条活路!在天有灵,一定不要怪我们啊!”
又是一连串的磕头声,夹杂着女人的哭诉,无非还是“不要怪罪”、“身不由己”的话。之后,女孩的母亲上前,从腿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从他的脸颊擦拭至脖颈。腿被伸直摆正,两只手整齐的搭在胸前。这群流民又朝他磕了一个头,而后抱着搜刮到的东西离开。
未几,女孩脏兮兮的脸,却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郎君不要怪罪我。我、我只是饿了,我想吃饭……”
她的声音脆脆的,连恐惧中也夹杂着懵懂。一只手遮住夕阳,小小的,凉凉的,有厚厚的茧子。女孩小心而忐忑的,为这个躺在荒野中,可怜的尸骸合起双眼,这样,被擦干净血迹的他,就更像是睡去。
死亡是漫长的,亦或是一瞬间?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后者,可这已是他“死亡”的第二天,他却仍存有意识,看着敌军得意洋洋攻向国都,看着浴血奋战的将士沦为野兽的佳肴。这是对他的惩罚吗?因为是他的无能导致了这一切,所以上天一定要让他亲眼见证所有。
而现在,要结束了吗?
第三个白日迟迟未来,他的意识先陷入模糊。也许,经历了这么多,上天觉得已足够赎罪,终于肯垂怜一二,放他离去。
可他不觉得。
他还不甘心。
他怎么肯甘心!
激烈的情绪突如其来,在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然下一秒,他的身体立刻又狠狠摔在地上,背部的疼痛令他大怔。他忽得睁开眼,旭日初升,光芒刺得他双目盈泪。
遥遥地,忽闻歌声由远而近——
“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嘴唇翕动,渐渐的,竟能跟着哼出曲调。吟唱子衿的声音清朗悠然,似林间清泉潺潺流去,又如花落月影杯酒迎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不像是女儿带着淡淡埋怨的缱绻依恋,倒像是哪个漂泊四方的士子,于低吟浅唱中,忆起往昔家国,城阙巍峨,革士如云。
哼吟停在身前。
“你可以唤我喻怀。”
来人一袭青衫,不避血污,蹲下身从他胸前拿起折扇。
“我答应过你的父亲。但凡是诸葛家的人,拿着这把扇子来见我,我必得为他达成一个愿望。”
喻怀将扇子慢慢展开,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扇面上泛黄的字迹,熟稔而怀念。
“小公子,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要重来一次。”
声音响起的一刻,他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竟已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然后呢?再经历一次国破家亡吗?”喻怀微微蹙眉,目光似讽,“蜀汉国祚注定绝于此,这是天命,无论再重来多少次,你都不可能改变。”
“我不信命!”他这辈子都不曾如此斩钉截铁,但就在此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确信,“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定不会再让一切重演!”
“如此肯定?”
“从小到大,我一直受到所有人的宠爱,可却从未真正承担起应尽的责任。我必须,去为一切负责!”
“可这并不轻松。想想看,倘若你一次次的重新来过,却仍旧一次次国破家亡,看着心爱之人死于非命,你恐怕会后悔现在的选择。你会比现在更加绝望。”
“不!”他用尽所有力气喊道,“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绝对不会绝望!绝对不会后悔!”
到此,喻怀方变了脸色,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眸,终于认真的打量起他:
“小公子勇气可佳,但在涉世未深前,最好不要妄言大话。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但若你最终没能达成此时所言,将来要付出的代价,会比你现在所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
“若是有一日,我会甘心看着兄长为奸人所害,看着国家将士因我而亡,还会心甘情愿认命。那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如果我彻底绝望,又怕什么代价?!”
意料之中。
苍穹之下,荒野之上,北风忽得转急。喻怀柳眉长舒,眸中渐渐浮现笑意,宛若灼灼桃花落溪潭。
“那就说定了。我满足你的愿望,让你重新来过,无论多少次,只要你不肯停下,我都会使你如愿。但倘若在扭转命运之前,你先一步认输——”
“那时候,我便甘心灭亡。丧乐响起,更漏流尽,生生世世,魂魄皆从你所愿,任你差遣。”
长风将青衫吹起,逆着光,但见群鸦盘旋,楚鸟低啼。
“小公子,我衷心的,祝你好运。”
“期待我们下次再见。”
本章建议搭配哈辉《子衿(相和歌)》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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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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