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军报传回。
“与邓艾遇于侯和。侯和……”
诸葛瞻从榻上爬起来,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父亲手绘的地图。军报中说,姜维先是从汉水北上,到了汉水之后,再去侯和的话……
“好像有点远了。”
他的手指在汉水与侯和之间划来划去,想不通如此行军的道理。之前北伐,姜维往西顶多到临洮,他一直认为这是由于受军粮制约,再往西,便与汉中相隔太远,运粮不便。可这一次所往的侯和,却还在临洮之西。
“还军沓中,散兵屯田。”
原来是这样。
他之前还奇怪,为什么既连年出兵,又不从汉中调集充足的军粮。看来,临洮只是虚晃一枪,姜维的真正目的,应该是开辟沓中为新的据点,屯田种麦,以备长久。而这次出兵,虽然不算大胜,但也稍稍挽回了士气,听兄长说,军报传来的当日,刘禅便下旨,复姜维大将军之位。
就是说嘛,伯约哥哥久涉军旅,哪需要他这连打仗都没亲眼见过的人瞎担心。
这么想着,他安心不少,仔细卷好地图,打算重新放回箧中。正当他打开盖子时,忽得,余光瞥到一抹寒色。
猛得转回头。屋中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幔帐,呼呼作响。
他屏着呼吸,蹑手蹑脚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等再回到箱箧边时,恰好对上麒麟那只血红色的眼睛。
原来是你啊。
他暗舒一口气,从箧中拿出那柄刻麒麟暗纹,镶红宝石的匕首。说起来,自去年上元节姜维送给他这柄匕首,到现在已经一年半多,要不是那个奇怪的梦,他也不至于让宝物蒙……不对!
屋中犹是一片寂静,可他背上已渗出冷汗。他回头再望,日光透过舷窗,在幔帐洒下斑驳的光影,风吹起时,影子也随之如波浪般飘起,除了——
那个黑影!
说时迟那时快,倏忽间剑已劈至面前,还好诸葛瞻早有防备,先一步拔出匕首去挡。也不知是否是诸葛瞻敏捷出乎意料,凭借这把匕首,他竟真的逼退了刺客,还生生划下刺客胸口一块黑布。
那是……蜘蛛?
布下的刺青让诸葛瞻微是晃神,下一秒,刺客跳窗逃脱。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跑出屋大喊:
“有刺客!”
喊声惊动了满府的侍卫。自费祎遇刺之后,成都各家都对刺客之事异常警惕,刘禅甚至从郎将中调出一些来,专门保护诸葛府的安全。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刺客闯入府中,侍卫皆不敢怠慢,十几人护着诸葛瞻,余下的则把守住各个要口,一处一处仔细盘查。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不见刺客半点踪影。
“等等,阿兄呢?”听过侍卫禀报,诸葛瞻忽然想起来,问侍卫统领阎济道,“阎统领,阿兄今日出门去了吗?”
“没有。”阎济摇头,“大公子清晨时吩咐过,一整天都要在屋中处理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想必是和诸葛瞻想到一处。
无论诸葛乔在干什么,只要他在府中,绝不可能现在还不露面。
来不及多想,诸葛瞻拔腿朝诸葛乔屋子跑去。路上,他一遍遍祈祷,这是他的又一次杞人忧天。等一会儿推开门时,阿兄一定会疑惑的望过来,既而紧张的检查他是否伤着,最后再带领侍卫找出刺客,将一切罪恶绳之于法。
“不……不……”
诸葛乔屋门洞开,血腥味借着夏风,横冲直撞入每个人的鼻腔。诸葛瞻跌跌撞撞冲入屋中,没料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竟是沾染满身血垢。
“小公子,现在该怎么办?”
“我……大夫……对!先去叫大夫!”
在王讹的搀扶下,诸葛瞻挣扎着站起身,颤抖的走到诸葛乔身边。他想,这应该还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很快,他就能醒过来,很快,阿兄就会出现在他身边,笑他小小年纪,又胡思乱想。
“阿兄,你醒醒,好不好?”
“阿兄,我课业都做完了,你去帮我看看好不好?”
“阿兄,我再也不偷懒,再也不任性了,你别吓我好吗?”
“阿兄……”
他狠狠的闭了一下眼,阻止泪水从眼眶滑落。他不想去承认,可眼前的景象分明和费祎遇刺时一模一样,不似有半点生路。铜制的环首刀全数没入诸葛乔的正胸口,血渗透了大片衣衫,滴落到散落一地的书卷上,甚至人手中的毛笔与指尖上都是血迹。
等一下!
他灵台忽得片刻清明。阿兄虽不善武艺,但这刺客连他都能躲闪一二,兄长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而且,就算刺客突然偷袭得手,兄长下意识去捂伤口,手上沾了血。为什么,毛笔上还会有血?
此时,大夫已经匆匆赶到。他让仆人把诸葛乔扶去榻上,自己一个人在书卷中不停翻找。
不会这么简单的,这可是诸葛武侯,是他最聪慧过人的兄长,怎么可能在自己家里,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无名小卒杀死!不会的,阿兄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
“小公子,你别这样,快起来吧。”
“不!你别管我!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的……”
其实,诸葛瞻想得没错,尽管事发突然,他的兄长,的确没有坐以待毙。
只是当他找到线索时,已经是三日之后。而三日前,在大夫赶来一炷香后,诸葛乔便宣告死亡。他瘫坐在血泊里,茫然地看着仆人七手八脚将兄长抬出屋,直到被屋门阖起的声音惊醒,又埋头翻找起来。每一卷简文,每一个字,他都不肯放过。仆人一企图劝阻,他便把人都骂出去。整整三天,他在满是血腥气的屋子里,不停的翻找,终于在散乱的竹简中,找到了那根最最特殊的简。
“滈池南,祖龙死。”
“祖龙死……”
等诸葛瞻再醒过来,已是一天后。他惊讶的发现,整个太医署的太医都聚在了屋里。候在旁边的内侍见他醒来,连忙高兴的跑去禀报。不一会儿,刘禅来到屋中,刚想说什么,刘宁已先一步扑上来,抓着衣领嚎啕大哭。
刘禅只得一边安慰女儿,一边给诸葛瞻喂药:
“没事,没事,有朕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停灵,出殡,定谥,下葬,就像刘禅说得,待做完这些,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平静。可诸葛瞻不甘心。那根简上的文字是用纂文写成的,阿兄知道他懂篆文,所以才会特意如此。然而,那根简在他醒来之后不翼而飞,侍卫也好,仆人也好,所有人都说是他极度悲伤时的错觉。但他很肯定,那不是错觉,那是兄长在生命最后一刻,用毛笔蘸着血,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他留下的信息。
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刺客,给阿兄报仇!一定要!
诸葛瞻总归是得宠的。当他提出那根简的存在后,无论刘禅信与不信,还是吩咐侍卫全权听从诸葛瞻的调遣,其他奏折文件,相关人员也由着诸葛瞻盘问查阅。可惜的是,还没等诸葛瞻发现些眉目,一件更重大的事横空砸来,让刺客也好,报仇也好,一切一切都不值一提。
「汉中急报,魏国派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寇边!」
这些年,姜维锐意进取,只闻北伐,不闻南袭。最近一次进攻,还是很多年前蒋琬尚在时,魏国曹爽率七万人来攻,被大将军费祎轻松击退。而这一次,魏军数量竟有当年的两倍之多,更是如今沿边汉军的四倍。新失宰辅,又蒙国难,朝野哗然之余,刘禅急忙下旨,遣廖化將兵往沓中支援姜维,張翼、董厥将兵往阳安关保助汉中。这次派兵几乎掏空了成都屯聚的全部兵马,仅留下万余禁军护卫皇宫。
而这一次,开始念念叨叨自我安慰的,不是诸葛瞻,而是整个成都。朝堂街市,随处都能听到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说蜀地有天险为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人说大将军雄韬武略,百战百胜,乃至诉诸神灵,言大汉有高祖、世祖、烈祖三神庇佑,必能逢凶化吉,杀退魏军。
这一切,直到江油城陷,戛然而止。
蜀汉之天险,有阳平关连峰接崖,莫究其极;有阴平道崎岖百里,了无人烟;还有剑阁关峥嵘崔嵬,羊肠九折,然一旦到了江油,地利已无从谈起。军报上写,江油守将马邈府库纹丝未动,直接带兵出降,这让邓艾军队瞬间获得大量人员粮草补给。如今,魏军继续南进,一旦再攻下涪城这腹心之地,距成都仅剩三百余里。大汉,俨然命数已尽。
不,或许,还有一条路。
“如果武侯在的话——”
一开始,还只是角落中的低声窃语,儿童学唱的市井谣言,渐渐的,百流汇于洪浪,暴风雨中飘摇跌宕的锦官城中,每个预感到将要溺死的落难者,声势浩大的,决意将全部希望赌至大汉最后的屏障:
诸葛武侯。
众人口中武侯,自然不是诸葛乔,而是第一代的武乡侯——诸葛孔明。每一个住在成都的人,都是听着武侯的事迹长大:隆中草庐的三顾鱼水之情,赤壁东风破曹贼百万将卒,还有那一年,建安二十四年,夷陵大败,昭烈殒命白帝,群蛮起于南陲,彼时情境较今日更为凶险,武侯犹能以卧龙之智,力挽狂澜,定大汉数十年之安康。
如今,武侯虽然已去世多年,但众人并没有就此丧气。在大汉,还有一位武侯,与诸葛乔不同,那是诸葛孔明亲生之子,身上流淌着卧龙的血脉,就连那张即将褪去稚嫩的脸庞,都与武侯是那样相似。是的,没有错,他一定继承了武侯全部的才智,一定能如武侯一般,再次拯救大汉苍生。
“陛下,臣愿领兵赶往涪县,邀击邓艾。”
所以,当诸葛瞻有生以来第一次迈入朝堂,在百官噤声中,朗声请命出征时,为了让一切如所有人所期望的那般顺理成章,他跪在大殿上,努力挺直脊梁,以承载住每一束饱含殷切的目光。
应该的。他暗暗默念着。如今的成都,无兵无将,但总不可能因此,坐看邓艾长驱至成都城下。总要有一个人去做这件事,而他身为诸葛武侯之子,理所应当,责无旁贷。
诸葛瞻,季汉人人宠爱的小公子,无爵无禄却胜过公卿,无功无绩却美名远扬。他此时终于意识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之馈赠,每一份优待背后,都迟早得为之付出代价。
出乎意料的是,当满朝文武众口一词赞同诸葛瞻带兵出征时,一直无心朝政的刘禅,难得力排众议,拒绝了诸葛瞻的请求。不仅如此,登基以来,朝臣第一次见到他雷霆大怒:
“尔辈是何等厚颜!阿瞻出仕了吗?!带过兵吗?!上过战场吗?!不敢应战邓艾,降了就是,怎么能红口白牙,颠倒乾坤,眼睁睁的让阿瞻去送死!”
“圣上息怒。”
顿时,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独有诸葛瞻一人还直着身子,茫然的看着当下的局面。接着,他听到龙座前,跪伏在地的中常侍黄皓,带着哭腔叩头高呼:
“陛下,大军在外生死不知,为今之计,只有小公子才能安抚军心啊!”
“陛下,诸葛郎君,是大汉最后的希望!”
毫无意外,最后领兵出征的人,依旧是诸葛瞻。与他同行的,还有尚书郎黄崇,羽林右部督李球,桓侯的长孙尚书张遵,及六千禁军。诸葛瞻清楚,这已是刘禅为了保护他,能调动出的极限。
陛下,是真的疼他。
“当年父皇采金牛山铁,铸了八把章武剑。相父的那一把随他葬在了定军山,今日,朕将自己这把赠予你。”
“阿瞻,拿好剑,活着回来向朕复命。”
他接过章武与节钺,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经过成都街头,满城百姓夹道围观。在震天的欢呼声中,诸葛瞻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姜维大胜归朝,也是在这条长街上,他被人拉上马,在大军之前,紧张又激动的,成为万众瞩目之所在。
也许,他真的能打败邓艾。
就像所有人说得,他是诸葛孔明亲生之子,一定有超绝过人之处,能为凡人之所不能。
这种无根无据的亢奋并没能持续多久。第三次安营扎寨时,被急行军折磨得头晕脑胀的他,又作起了噩梦。梦中魏军已攻破剑阁,姜维、夏侯霸、张翼……将军们尽数被死于刀下,余下的士兵全部被推入大坑,一抔一抔,被黄土活埋。他突然惊醒,发现帘被掀开,帐外明月皎皎,黄崇正快步来到他床前:
“将军,按照目前情况,后日可到达涪县。但涪县乃四通八达之处,无地利可占。因此,我军不如加快行军速度,先占领险要地势,在邓艾进入平原前,直接打他个措手不及。”
将军?是唤我吗?对,我是将军,诸葛将军。
“……李部督与张尚书什么主意。”
“作舍道边,三年不成。将军,打仗贵在当机立断,眼下没有时间留给我们慢慢商量。”
“可……”
似乎看出他的犹豫,黄崇又急切地说起什么。然而,诸葛瞻已听不清黄崇的话。他的思绪不受控制的慢慢飞远,昏昏沉沉想着,如果是姜维当此局面,他会如何选择。
至今都还有没有姜维及大军的消息。
如果他们安然无恙,为什么邓艾能攻至江油。
难道真的如传闻所说,前线将士已全军覆没?
不,不会的。伯约哥哥答应过他,一定会回来。他要相信伯约哥哥,什么传闻什么梦境,都是假的!骗人的!
可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时,伯约哥哥却音讯全无。
如果姜伯约还活着,诸葛瞻怎么会被逼上战场?
“将军?!将军?!”
“嗯?嗯。我以为,攻守异势,还是按原计划,坚守涪县。”
话音落下,诸葛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黄崇震惊的望着他,许久许久,这张硬朗的面容,竟落下滴泪。
“崇,谨遵将军之命。”
他又做错了吗?
黄崇的举止骇得他下半夜都没能合眼。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诸葛乔身死贼手,姜维不知音讯,敌军兵临城下,国难迫在眉睫,他觉得自己在怒浪惊涛中起起伏伏,不断地踩水挣扎,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到最后,他只会害得所有将他视作浮木的人,一同沉入深渊。
这,便是最后了吗?
血滴答滴答的顺着发丝落下,模糊了视线。黄崇说得没错,任邓艾进入平原,不啻于放虎入山。涪城交战,一千前锋根本不堪一击。他带着残军从涪县退至绵竹,在渡绵阳水时,被邓艾追上。仓促应战,溃败无已,大概这场仗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这近四千汉军,即便被逼上绝路,皆英勇应战,无一人叛逃。
“小公子,放下剑吧!晋公素来敬重令尊,只要你肯归顺,邓将军保证,定为你求得琅玡王之高爵,荣华富贵,用之不竭!何必逆天而行,枉送性命!”
逆天而行,枉送性命?
是啊,明明自涪县退军时大家就已明白,什么武侯传人,血脉相承,都是骗人的鬼话。他诸葛瞻就是个无才无能,养尊处优的纨绔子,跟着他打仗,就是在送死。黄崇、李球、张遵,他们同样是名将之后,如果肯投降,得到的爵位恐怕也不会比琅玡王差到哪去。
可你们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听命于我这个废物?!
身上伤口多的已数不清,血液不停从伤口流出,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温暖。章武之剑,三尺六寸,现在却宛如千斤。他堪堪握住剑柄,垂下手歇了一会儿,既而猛得发劲,总算将剑横上脖颈。
“邓将军,你的好意,瞻心领了。”
他已一败涂地。
然而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做。
“但诸葛氏之人,只能战,不能降。”
剑狠狠划破脖颈的瞬间,鲜血飞溅喷洒。在意识消散前,他爆发出全部的气力,声嘶力竭高吼——
“大汉万岁千秋,国祚永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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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甲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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