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跑,拼命的跑。
身后,失去理智的士兵正疯狂摧毁着锦官城中的一切——房屋、布匹、女人……哭闹、嗤骂、刀剑在劈里啪啦炸开的木头中劈开鲜血,喷洒向前方的每一步路。
急促的心跳几乎要震裂耳膜。火龙依旧在怒吼,在追赶,在吞噬尽一切熟悉街景。前方,宫门越来越近,他连滚带爬冲了进去,下一秒,却被更滚烫的火焰灼伤了眼。
可同样是这片刻,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即便整个成都已化为炼狱,即便连天子之殿都陷入烈火,即便眼前的那个人,正被十倍、百倍的敌人团团围住,即便一切的一切天翻地覆……他知道的,他确信着,只要有这个人在,只要有他战无不胜的伯约哥哥在——
一步之遥。
长戟捅入躯体,利刃一挥,光秃秃的脖颈,血喷涌高扬:
“姜维伏诛咯!”
“不要!”
他猛得坐起身,思绪久久未能回笼。那惨烈的一幕依稀犹在眼前。
这边,见他醒了,诸葛乔忙舍下公文,快步走来:
“还好,出了汗,烧总算退了。”试过温度,诸葛乔拧干浸在冰水里的帕子,给人擦去额头虚汗,“你去西郊游猎,怎么裘都忘了披一件,还受了凉。来,把药先喝了。”
药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在碗里看上去黑乎乎的,喝到嘴里却有淡甜的余味,想来其中加了不少蜜饴中和。
“大夫说,你连着喝三天药,应该便没事了。冬春之交的天气,最易乍暖还寒,以后可不许穿那么少出门。”
诸葛瞻乖乖点着头,由诸葛乔扶着再次躺回榻上。在碰到软垫的一刻,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得又弹起来:
“阿兄,伯约哥哥他——”
顿时,笑容自诸葛乔唇边淡去。
“是不是为兄不将此事说清楚,你便不可能好好养病了?”
瞧着兄长的表情,诸葛瞻心中有些发虚,但还是用力点了头。
见此,诸葛乔轻叹一声:“为兄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但其中大部分,想必都是真的。”
许是第一句话,已让诸葛瞻做足了心理准备,后面的叙述,听上去,反而没有那么可怖。
先前说到,姜维攻拔襄武后,魏国派邓艾救援。姜维且战且进,欲渡渭水进攻上邽,在段谷一带,为钟会拦截。依计划,只待援军一至,便可继续进攻。然而,汉中后援久久未至,眼瞧着粮草将尽,姜维决意奋身一搏。却未想在这段时间,汉军未至,邓艾先到,魏军前后夹击,汉军大败,仅有十余骑逃出重围,送回军报。又过了几日,被冲散的将士,渐次分批回营,然姜维及所率亲部,截至目前,犹下落不明。
“现下,张翼将军已率大军退回汉中,而夏侯将军与所督兵马正屯于西城。一旦有伯约消息,他会立即出兵策应。”
“夏侯将军他有多少人。”
“两千人。”
诸葛瞻不谙军事,只能以直觉判断,凭借天险,两千人用来掩护退军较是稳妥,但若想要以这点兵力冲入段谷救人,不啻于以卵击石。
而伯约哥哥那,能有百人都是幸运。
姜维伏诛咯!
耳边再次炸开魏军的欢呼。他张开嘴想要再问什么,咽喉涩的发痛,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企图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什么伯约哥哥智勇过人定能以一敌百,什么天佑季汉炎命有归。可没有用,无论什么借口,下一秒都被理智击碎,惊涛骇浪此起彼伏,他一把抓住诸葛乔的手:
“阿兄,伯约哥哥,会平安归来的,对吗?”
说出口的一瞬,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软弱。他明知此事无法肯定,却硬是在逼兄长,给他一个肯定的、想要的答案。他很害怕,所以下意识间,把压力都推给诸葛乔。似乎这样,姜维的安全真能多一份保障;似乎这样,将来万一天不遂人愿,他还有个可怪罪的对象。
这太自私了。
想到此,他忙想要松开手。却在这之前,诸葛乔以更大的力道,反攥住他的手。四目相对,人黑白分明的眼眸,让诸葛瞻一时又开始动摇,分不清诸葛乔是确有所据,还是权宜之计掩饰太好:
“相信我,伯约会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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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瞻的病,来得也快,去得也快,谨遵医嘱喝了三天药后,果然恢复如常。临近年关,事物杂多,再加上段谷一役损失惨重,国家多事之秋,诸葛乔身为尚书令,自不能偷闲,在诸葛瞻身体无碍后,又搬住回台中。而宫门之外,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除了偶尔能听到这样的市语:
“我的儿啊!他二十出头刚娶上的媳妇,还没生个大胖小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啊!”
“张媪,别哭了!你儿子死活还有个说法,我家老头子好几年了生死不明,现在阿昌再回不来,我可怎么活啊!”
“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怎么说败就败了啊!不是说咱的大将军无是天人转世,无人可敌的吗?!”
“呸!你尽听人瞎说!当年费公掌兵的时候,没主动往北边打过一次仗,咱不还活得好好的!要我说,这些当官的为了自己的权势,好大喜功,想活生生逼死我们!什么大将军啥将军,都是狗屁!”
能在成都有一席之地,皆算家资稍丰的人家,连他们都会因自家男丁回不来而生无可计,更遑论城外其他郡县。每当听到这样的议论,诸葛瞻都会低下头,匆匆而过,唯恐被人认出。
之前怕被认出来,是害怕那些异于常人的优待,而现在不想被认出来,却是害怕,以及愧疚。
伯约哥哥没做错什么!
他不断在心头默念,可当曾经非要送给他饼饵米酒的老婆婆,紧握着他的手,用浑浊的目光殷殷的望着,颤抖着询问儿子的下落时,他害怕,怕得厉害。
“小公子,我家阿郎一定能活着回来,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
塞过钱袋,他落荒而逃。他不是诸葛乔,做不到明知是谎言,还能平静如常的,给人编织最后一隅梦境。
自这次经历之后,直到年后的上元节,诸葛瞻才再次踏出家门。段谷失利,宫中佳宴依旧。又或者像有些人说得,正是因为战势不佳,才需要大宴群臣,稳定人心。
不过,刘禅体恤诸葛瞻近日心情不虞,允他不必赴宴。他此时出门,不是入宫,只是想来街上走一走。
上元佳节,锦官城和去年一样,流光溢彩,灯笼高挂。城北阿婆递给他热气腾腾的桂花糕,而之前卖天灯的摊子处,却只剩下些破败的竹篓,曾经住在这里的那户人家,如今不知所踪。不得已,他穿过在醉心于隐语风月的锦衣男女,来到一处陌生的摊子前,买到了天灯。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吃点桂花糕,另一手却抱着天灯,只得又去到灯火阑珊处,把天灯放到地上,这才腾出手,打开包着桂花糕的草布:
一如既往的清甜在口中蔓延,惟独拖得太久,有些冷了。
来到锦官城外,手中拿灯的人摩肩接踵布满河岸。他没有和之前一样避开人群,反而挤到最热闹处,蹲下身,用火折子将天灯点燃。
「当灯缓缓升空,在心底虔诚默念自己的愿望,就能引得天神倾耳,得偿所愿。」
其实,他不太相信有什么天神。尤其是带兵打仗这种事,若真有天神肯垂怜人间,早在父亲在世时,他已能知晓长安真正的模样。
可哪怕是万分之一,千分之一,如今的他都不想遗漏。除了这些无用功,他不知还能帮上什么忙。
我希望伯约哥哥能平安回来。
之前所有的愿望都不实现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他能平安。
“阿瞻?你怎么在这,没进宫赴宴吗?”
“恭哥哥?”叫住诸葛瞻的是费祎次子费恭,在他身边,是妻子永安公主,“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
这理由牵强的很,不过费恭善解人意,没再问下去,只解释起自己:“安儿定要与我一起服丧,无法进宫参宴,我便想着带她来城外逛逛,总不能太委屈这上元佳节。”
“夫妻一体,你不许再说这见外的话。”刘安嗔了费恭一眼,而后转向诸葛瞻,“正巧宁儿下午给我递来消息,让我一定要尽快转交给你。”
说着,刘安递来一方系起的锦绢,借着漫天灯色,诸葛瞻低下头,努力看清字迹:
「阿瞻,我的侍女从内侍那打听到大将军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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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回来了!
上元节的第二天,诸葛瞻从刚下朝的诸葛乔那里确认了这条消息。汉中军报千里急呈至御前,道姜维被围困半个多月后,终于带八骑杀出重围,现在已与夏侯霸汇合,正在返回汉中的路上。因为姜维受了伤,行军不宜太快,大约在下个月,大军就可回到成都。
这个消息传来,朝内朝外都松了一口气。责怪也好,埋怨也罢,无论如何,姜维都是季汉的大将军,若真因为此役折了进去,各方面的损害都不可估量。当然,赏善行罚,社稷纲本,不管什么原因,姜维战败导致士卒溃散,死伤甚众,不可不追究问责。未过几日,军中又送来信件,其中便有一封姜维自请罚俸贬官的请罪表。刘禅斟酌几日后,诏可,让姜维以后将军官行大将军事,录尚书不变,依旧总督内外国事。
姜维真正回到成都,是办桃源宴的这一天。当听到夏侯霸笑着说“伯约一入宫请完罪,可就马不停蹄来找你报平安”的时候,诸葛瞻心砰砰作响,跳的飞快;而当姜维从领间,郑重其事的拿出那块完好无损的平安扣时,他眼眶一湿,差一点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
姜维瘦了,也憔悴了。他依旧挺拔英武,朗眉星目,但眉间却多了一道浅浅的纹痕。在拿平安扣时,他眼尖的瞥见了衣服之下包扎伤口的白布。距离开战场到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月,伤口竟还没好全。他去握姜维的手,触到的是一层厚厚开裂的茧,引得他又抬头去看,再次发现姜维的嘴唇也发白干裂,不知此去是经了多少苦。
“大夫已经看过很多次,我没事的。”
“嗯,我知道……”
诸葛瞻低声应着,心底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慌些什么,或许,是姜维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让他害怕,即便人已经回到了成都,有些事情,却已与去年大为不同。
那厢,夏侯霸依旧很喜欢逗刘宁这个小姑娘,不停与她说着话:
“小公主,我在外打仗这么久,有没有替我担心过啊?”
“哼!九死一生和敌将周旋的是大将军,我替你担心什么!”
“你这就是不懂了,我带两千人能在汉阳腹地坚守那么久,也是很凶险的!来我给你讲讲,接到姜伯约那天,我是怎么力挽狂澜,把邓士载那小子耍了个遍……”
夏侯霸这熟悉的滔滔不绝,似乎有一种魔力,不仅引人入胜,更让诸葛瞻砰砰跳的心,渐渐的,当真平静下来。他再次暗笑自己杞人忧天,转而开始盘算,家中还剩下多少逢年过节赏下来的名贵药材,一会儿都要给姜维送过去。这样,就算此时伤了身子,就和他之前生病一样,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一定能恢复如初。无非是费的精力多一些,时间久一些。
他想,世间事虽大多坎坷崎岖,但只要一直坚持往前走,总能熬过最难的那段路,走到云开雾散,柳暗花明。战败之后必有转机,他的伯约哥哥,整个大汉,正当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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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兴三年夏五月景星现」
“你为什么又要出征了?!”
话出口后,诸葛瞻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像质问。他呆呆的站在姜维面前,唇几开几合,半天又挤出一句,
“可不可以,不要去。”
“阿瞻,国事为重。”
“我知道,我知道国事为重。但我是说,不久前刚打过仗,现在又是盛夏,谷子都还没下来,而且你的身体还需要休养,就,能不能等一年,哪怕等今年秋麦熟了……”
诸葛瞻越说越无力。他后悔自己没有在六艺诸子外,多学些行军打仗的知识,也不至于现在想要劝人,却连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找不到。又有可能,倘若他真娴于军事,就会赞同姜维的决断,更无能劝阻。
伯约哥哥的决断,不会有错。
“边郡各围守犹积有往年不少军粮,应该足够支撑此次出军。至于我的身体,阿瞻不是请御医为我诊过脉了吗?你了解乐太医的医术和人品,他都说没事,定然是真的没事。”
姜维语气难得的轻快,诸葛瞻听得出来,他是想以此缓解压抑的气氛,但效果适得其反。那些古怪的梦境,被鬣狗撕咬的麒麟,彼时紧张的情绪,反而一股脑全涌上来:
“伯约哥哥,去年出征前,你为什么没有来向我告别?”
诸葛瞻旧事重提让姜维愣了一下,随即语带歉意道:“是我不好。那时事情太多,所以一直没能抽出空来见你。”
“那现在呢?这次出征前,要筹备的事就不多吗?”
“这次……”姜维沉默了一会儿,“这次,我去的会久一些。所以想来见你一面。”
“久一些?是多久?”
“两年,或者更久。”
“那,那这也不算久啊。”诸葛瞻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憋不住情绪。他高起声音,“两年而已,之前你去征讨叛夷,后来又去汉中驻扎,都比这长多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缠着你不肯让你走,但是——”忽得,他又低下声:“伯约哥哥,你知道吗,去年出征前,你没有来见我,但是伯歧叔来了,他是特意来找我告别的。我知道,他之所以来,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去,他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而现在,我好像觉得,你在和伯歧叔做同样的事。”
快!否认我说的话!
原来,先前的低缓只是假象,强烈的恐惧再次冲破堤坝。他直直的盯着姜维的眼睛,想在其中找到他要的东西:惊诧、疑惑,哪怕是对他小题大做的怒气,什么都好,不要有躲闪,不要有愧疚,不要默认这一切!
然而,许久许久,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那双漆墨点星的眼睛唯一积蓄着的情绪,诸葛瞻怎么也读不懂。
“阿瞻,你听我说。”这时,姜维的声音也低沉下来,“这次我的离开,的确会久一些,也可能会发生很多事,你会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但不要怕,你相信我,无论多久,我一定会回来。”
“真的吗?”
“如有虚言,天人共弃。”
直到很久之后,诸葛瞻回想起这句话,才意识到,如若一切真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姜维又何必立此重誓。
但此时的他,真的再次因为姜维郑重的语气而放下心。而后亲自送姜维至府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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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癸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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