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甲申

诸葛瞻走出非鱼楼。

的确,他想知道费祎与夏侯霸谈话的内容,但没必要急于一时:郭循之事,费祎已了然在胸;蟏蛸之事,尚可日后再问。反之若冒然回去偷听,夏侯霸乃习武之人,发现他的概率并不低。钟会之事让他意识到,比起姜维企图把他滴水不漏隔绝在任何危险外的态度,夏侯霸显然更好说话一些。因此,若既没获得情报,又失去夏侯霸的信任,才是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是,费祎并不是真心想让他离开,只是碍于夏侯霸的态度,而这又似乎牵扯到费祎与姜维眼下的某些矛盾。他若回去,就是顺了费祎的意,驳了姜维的面。既然费祎主动妥协,那他顺势离开,可以防止不经意间激化了什么。

重活一世,自己总该长点心了。

往卖九酿酥的店肆走,诸葛瞻不由暗自苦笑。要是前世的自己,恐怕根本不会想到这些;又或者在脑海中灵光一现,也绝不会在意。偷听便偷听,发现便发现,没有人会因此责骂他。

但现在……也许是纤阿台之事印象太深,也许是刘谌那封信的刺激,他不能自欺欺人不去多想。也许是确有其事,也许是杞人忧天,他尽量按照前者行事,至少不会无意间伤害到别人。

正午时分,来买九酿酥的人却依旧络绎不绝。顶着毒辣的太阳,诸葛瞻站到队尾,被热浪熏得心烦气躁。但他没有一刻生出过摘下斗笠的念头——倘若被认出身份,这队恐怕他就没法排了,连钱都不一定能给得上。

燥闷在嘈杂的人声中甚嚣尘上,他的目光四处游荡,以求分散注意力,让这难熬的时间过得快些。眼前这家鱼肆地方不大,做得东西却着实精巧,片鱼脍的那把刀迅疾生风,令人眼花缭乱;写着所卖之物的木片制材是蜀地的大竹,都削成细瘦的小简,导致无法写下繁复一点的字,比如“江鱼”的“江”字,不得不写成川在上,工在下;空气里弥漫着酒与鱼鲊发酵后的咸香,底下摆的空坛子也……

“公子要买什么快些说,后面还一群人等着呢。”

却没想到打发时间打发过了头,都已排到他好一阵,他却还在那里神游。听到催促,诸葛瞻连声道歉,赶忙摸出钱交给卖主,等拿到九酿酥和找回来的钱后,立刻离开此处,以免再耽误其他人的时间。

来回的时间加上等待的时间,他估摸着应当已过去很久,便没走来时绕远的大路,而是选了条近边又有树荫的小路。午后的闷热犹在发酵,背上不断得在冒汗,头也因为炎热开始有些发晕,他不犹又开始后悔:早知道来回一趟这么累,雇非鱼楼门口的那些人来买不就——

等等,不对劲!

非鱼楼门口有人可以代买九酿酥,夏侯霸不熟悉锦官城因而不知,但费祎论理应当对此一清二楚。这样的话,选九酿酥这个由头,恐怕不是为了支开他,而是刻意给他留机会回来偷听……

若那不是妥协,而是在让他选择——

不不。之前想法尚有可取,现在所想必是多心。且不说费祎无法判断他是否能片刻间领会此中深意,就算费祎有这个信心,也没必要、更不会下这些谋算。

他一未及冠,二未出仕,何德何能,何至于此。

“诸葛瞻!”

一声厉呵,诸葛瞻惊了一跳,下一秒才想到自己带着斗笠,不该被常人认出,还直呼其名。转瞬却是颈边一凉,他本能往旁躲闪。多亏之前勤恪练武攒下的底子,兵刃未伤及要害,但还是贴着衣领处划出一道浅口子。

眼前,一陌生人手持匕首,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你是什——”

诸葛瞻开口就后悔了,刺客哪会和他废话。果然,一击未中,刺客立刻再度袭来。平日里锦官城从未听说过“刺客”二字,再加上今日有夏侯霸同行,诸葛瞻并没有带佩剑。眼瞧匕首近在咫尺,他慌乱中从怀里掏到一物,连忙去挡——

“铛”的一声震响,刺客竟被逼退四五步!

原来把它带出来了!

此刻握在诸葛瞻手中的,同样是一把匕首。宝石如血,麒麟阴雕,正是姜维送给他的那一把。

褪去匕鞘,锋刃刚劲如冰,盈流寒气,顿时让诸葛瞻冷静下来。他一边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刺客,一边将九酿酥放到一旁,退后一步,摆开架势。见此,刺客不敢大意,亦收敛进攻之势,双腿弯曲,姿态攻守兼宜。

“你是什么人?”

这次,诸葛瞻总算有机会把话问完,并同时前进一步。

刺客再撤半步,腿蹲的更低。

“魏国人?!”

刺客犹未回答。从他的视角可看出,诸葛瞻又逼近一个身位。

“还是蟏蛸?”

又近一步。以剑的长度,这个距离已足以致命,但于匕首,还差一步。

“无论是谁,遇上我算你倒霉!”

直白的笃定让刺客大惊,回过神,诸葛瞻已逼近身前!

就是现在!

局势扭转,匕首迎面刺来。好在刺客亦非等闲之辈,早已预判到锋刃动向!只见他连退三步,以守——

人呢?

小巷里静悄悄的,连墙边的九酿酥都不见踪影。唯有尽头扬起的余尘,暗示着人跑往的方向。

————————————————

直到冲进人流熙攘的街道,诸葛瞻方敢停下脚步,走到墙边大口喘气。

好险,好险!

像这种一看就训练有素的刺客,能躲过出其不意的第一击,已是上天保佑,若真拉开架势对决,以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偏偏那条小路他又已走过一半,直接逃跑恐怕还没遇到行人已先被枭首。还好,匕首上的寒气让他瞬间冷静——虚张声势,让刺客疑心他有一战的底气;抓准时机,趁刺客以为他要进攻时,夺路而逃。

狼狈与否不重要。君子不立危墙,反正他不仅保住了性命,还保住了九酿酥。

脖子上的伤口不算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开始凝结血痂。他整整因为奔跑散乱的衣衫,提着九酿酥,往非鱼楼走去。魏国人、蟏蛸,这个刺客似乎都没有反应,从身形上看也不像记忆中的郭循。倒是近在咫尺时涌入鼻中,那淡淡的、熟悉的味道,让他有所怀疑……

得赶快回去告诉文伟叔和夏侯将军!

一路脚步飞快,等回到非鱼楼时,诸葛瞻又已是气喘吁吁。夏侯霸忙给他倒茶,他连喝三杯,皆一饮而尽。末了,又自己倒下第四杯,还是瞬间见了底。

“瞧你这满头汗。”帮人擦着汗,费祎好似责怪实则心疼道,“午时天气最是酷热,楼门口不是有代买的人吗,你怎么还真自己去了。”

“反正瞻也要在底下等着,想着与其假手他人,倒不妨自己走一趟,反正也不远。”

因心有系怀,虽非有意,“底下”二字,他咬得却还是比其他字重了些。费祎目色微沉,朝夏侯霸瞥去一眼,后者却正在问仆役给诸葛瞻点凉糕,未察觉到此间深意。

“文伟叔,刚才——”

“罢了。阿瞻去买九酿酥时,除了鱼脍鲜美,可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诸葛瞻先开的口。但也许是声音太小,费祎并没有听见。听到人这样问,诸葛瞻一愣,想点头,却摇了头。

“阿瞻就没有发现,那肆中之人,都是江南口音?”

“这个瞻知道。听说这家鱼肆是流寓益州的江南人开的,因此制的鱼鲊尤其正宗。”

“肆中之人,的确都来自扬州——”费祎似乎话里有话,却并不说尽。朝夏侯霸看了一眼,见人并无反应,才继续道,“不过不是流寓益州,而是……经营于益州。”

“阿瞻,这家店肆,是奉吴主之命开在锦官城的。”

季汉与江东是盟友,却也是敌国。前者追求的是正朔归汉的大一统,后者居安的却是诸侯割据的春秋世,这其中的矛盾,全因为曹魏这个更大的敌人而被暂时搁置。因局势而被迫结成的同盟无非表面的信任、逢场作戏。在保证在一团和气的大前提下,不免会各自动一些手脚。比如这家鱼肆,正是江东在季汉的一个情报点,且,是季汉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的情报点。

“两国正式聘使不仅路途遥远,且礼仪繁琐,一些琐碎或急迫的信息,亦或者不便宣于明面的意图,会通过这条暗线透露给江东。”费祎补充道,“一种——心知肚明又不可言说的共识。”

诸葛瞻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向上拉紧衣领。

“除此之外,阿瞻去买九酿酥,真的没有对其他事感到奇怪吗?”

“瞻……真的没有注意到什么,文伟叔就不要再和我打哑谜了。”

面对费祎探寻的目光,诸葛瞻睁大的两只眼睛中,写满了无辜与困惑。

“……也罢。”费祎主动松口,诸葛瞻暗自长舒一口气,“无非还是些煞风景的事,说也烦心。”

“来,还是先尝尝这坛九酿酥。祎经常在想,哪怕是为了这入口即化的鱼酥,也得让这家店肆长长久久的留下来。”

撬开封泥,浓烈的酒气夹杂着鱼香扑鼻而来,令人口齿生津。恰好此时,非鱼楼里的仆役也端着凉糕走了过来。诸葛瞻举起筷子。

突然,一股凉意直窜脊背——

“小心!”

匕首刺来的一瞬,夏侯霸拉过诸葛瞻,仆役扑了个空。没想到仆役的目标似乎本就不是诸葛瞻,他手腕一转,又朝离得最近的费祎。还好有夏侯霸在,诸般歹念皆不可能得逞。他将诸葛瞻推到安全处,直接踩着桌案猛冲上前。不消片刻功夫,仆役已被他按倒在地。

这么大的动劲自然惊动了整个酒楼。想必不出几个时辰,此事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将军务必留活口!”

“放心!”夏侯霸拽起仆役,抬手卸去人两个手腕,“需要我直接把他扔廷尉去吗?”

城中兵卫来得很快,此时也已围了上来。见此,费祎思索片刻,道:“还是烦劳将军先送阿瞻回府吧,此事祎来处理。”

费祎身为大将军,总揆朝政,万事亲躬,由他亲自处理自然最为稳妥。夏侯霸不多犹豫,把仆役扔给兵卫,而后走到呆愣在一旁诸葛瞻面前。

“小公子?”

“……嗯。”

“怎么这副表情,吓傻了?”

“瞻只是在想,一天怎么会有两——”

“两什么?”

“没什么!”

关键时刻,他刹住了嘴。夏侯霸奇怪的看了一眼,难得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番折腾,颈脖上的伤口好像有点开裂,疼痛再次传来。

“那瞻先回府。文伟叔请务必要当心保重。”

“放心吧。你瞧,刺客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诸葛瞻一怔,随即瞥向仆役正脸。小眼粗眉,平平无奇,与记忆中郭循那张模糊的脸,似有重叠,又飘忽难定。

刺客,真的这么简单就抓到了吗?

————————————————

半个时辰后,夏侯霸尽职尽责的把诸葛瞻送到家门口,恰巧遇到匆忙赶来的姜维。看来,他还是小瞧了流言传播的速度。这没到半天的功夫,莫说锦官城了,连身处城外的姜维,都对整件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伯约你可得好好谢谢我。那仆役袭击突然,要不是我手疾眼快,小公子没准就受——”

“你受伤了?!”

脖子上传来手指触碰的暖意,诸葛瞻侧头看到自己衣领上血痕隐隐若现,估计是伤口又裂大了些。他忙捂住脖子,对二人使劲摇头,示意不要伸张,回到屋子里再说。

习武时身上难免有磕碰,因此诸葛瞻院子里跌打损伤的药备得都很齐全。屋子里,姜维拉下人的衣领,用干净的棉絮先将两侧擦干净,再用新的棉絮沾上琥珀膏涂抹。他的动作极其得慢,一见人蹙眉,便放得更缓。却不知一路上心事重重,诸葛瞻早忘了疼,眼下蹙眉,更多是因为人鼻息间的热气,一轻一重呼洒在脖颈。他半个肩膀都不知为何失了力气,伤口那点痛自然无关紧要。

费了整整一刻多钟,伤口才终于处理完。夏侯霸在旁边等得直打哈欠,被姜维一个眼刀瞪过来,立刻如梦惊醒。

“伯约这你得听我解释——”

“不怪夏侯将军。”诸葛瞻忙道,“这不是在非鱼楼时伤着的。”

接着,他便在夏侯霸感激的目光注视下,详细讲起在回非鱼楼的路上遇到刺客一事。他绞尽脑汁回想当时的场景,以确保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尤其是……那刺客身上,淡淡的鱼腥气。

“我说为什么在非鱼楼时,小公子对此只字不提。”夏侯霸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你怀疑那个刺客,是卖九酿酥那里的的人?”

“嗯。”诸葛瞻点头,“就算不是,若事情闹大着手调查,我担心还是会牵连到那家鱼肆。”而按费祎所说,那家店是江东在季汉的情报点。一旦和刺杀扯上关系,对象又是他,难保不会又有人疑从心生,把矛头对向诸葛乔。

“但我还没有想通,行刺我能有什么好处。伯约哥哥怎么看?”

“很难说。”思索片刻,姜维只道,“但这件事得让大公子知道。他会有办法判断,究竟是否与江东有关。”

“那等阿兄晚上回府时我告诉他。”

“今日……大公子恐怕回不了府。”见人面露疑惑,姜维又解释道,“近日朝中事务繁忙,台中大小官吏都宿在省中——”

“还不是托某人的福。”夏侯霸插嘴道。

“……伯松想必不会例外。这件事我会转告他。”

想到昨日兄长归来时的疲倦,诸葛瞻颔首应下,不疑有它。

“伤口不能沾水,这一侧肩膀也不要再用力。”

“……嗯。”

“每天必须换一次药。换前先把原来的药膏擦掉,再涂琥珀膏。”

“……嗯。”

“还有——”

“还有个什么还有啊!”站在一旁的夏侯霸终于忍不住再插嘴道,“我真看不下去了。伯约,你与其在这里絮絮叨叨,直接自己每天来给小公子换药不就行了吗!还有小公子,做人不能那么懂事,明明想让伯约给你换药,又担心他军营事情忙犹豫着不开口。就姜伯约这理解能力,你不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下辈子他才能悟到——”

“夏侯将军!”

“……仲权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夏侯将军什么都不想说!”

“是没什么。”夏侯霸努力抿唇忍着笑,“无非是诸葛郎君今天一路上十句话有八句都和某人有关;等到了非鱼楼还不忘给某人买饼饵。那,不说我还忘了,专门给你包回来的,可得全部吃完,一个别剩下。我就不信这甜到齁人的点心,有人能一口气全吃完。”

见姜维拿过那包饼饵,诸葛瞻慌张得别开脸,咚咚声猛烈的撞击耳膜。这、这有什么的,买个饼饵而已,那伯约哥哥还成天给他买桂花糕呢……再、再说了他和伯约哥哥这么多年没见,好奇打听有关他的事,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有什么奇怪的……他紧张个什么劲……

尽管如此,另一个声音却从心底萌芽疯长:既然夏侯将军都替他宣之于口,那伯约哥哥应该会答应每天来给他换药的吧。就算军营事务繁忙,但也不一定挤不出来时间,就像小时父亲布置的军务也不少,伯约哥哥照样每次都会依着他的意愿如约而至;伯约哥哥肯定能想到,他不想声张受伤一事,所以换药的事不能假手下人,可这个位置,自己毕竟多有不便,所以由亲近之人来换最为合适……

“阿瞻。”

诸葛瞻一个激灵,飞速转回头,忘了掩盖自己眼中如星闪烁的期待。

可他对上的姜维的眸子,却截然不同——那是墨色的渊潭,波澜起伏,深不可测。

“近日军营事情太多,我可能无法每日来为你换药。”

“没、没事!换药这么点小事,哪用你城里城外每天跑。再说了国事为重,我理解的。”

真的,他理解的……

“那我先回营了。记住,千万不能沾水。”

“……好。”

最后一丝明亮,也在姜维说完这句话后,真的和满脸震惊的夏侯霸转身离去时,彻底熄灭。屋门从外侧关上,诸葛瞻枯坐在榻上,许久许久,才慢慢站起身。间隔这么久,曲起的腿早没了力气,他不小心一个踉跄,腰间的钱袋被甩掉在降温用的冰水里,五铢全都洒了出来,一些浮在水面上,大部分沉了下去。更糟糕的是,这一较大的动作再次扯到伤口,他呲得一声紧皱起眉。

看来……他还是怕疼的。

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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