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乙酉

【五】

——成都西市

夜幕落下,熙攘散去,卖出最后一坛酥酿,贾人整理衣衫,起身关门。

门口有一位新客人。

“二公子!”贾人惊呼一声,立刻压低声音,“您怎么亲自来了,里面说话。”

“不必。”诸葛乔立在门槛外,如挺挺松柏,隔人于雷池,“我来问些话,问完就走。”

闻此,贾人连声应是,身子埋得更低。贼不溜秋的小眼一刻不歇提防着门外面,担心有行人路过。

“阿瞻遇刺,与你们可有关系。”

贾人身体一颤,不得不收回目光向眼前人:“二公子说笑,我们哪敢动诸葛郎君。”

“眼下天色虽不早,然难保不会有人晚归。我们可在此交谈很久,直到乔听见真话。”

“您真的是冤枉——”

这时,他突然瞥见一布衣百姓从诸葛乔身后走过。今夜无月,街道昏暗,那行人好奇的瞥过来,他忙高声说起“今日九酿酥真已卖完”之类的话,行人才似若有所解,不再看向此处。

贾人长舒一口气:“二公子,您要问话直说便是,何必刻意自损,徒惹祸嫌。”

“如果你们今日成事,我所要面对的祸嫌,怕不仅此一点。”

听到此,贾人心知即使他不承认,诸葛乔恐也已猜到大半,想到此事终归于人有利,便不再隐瞒:“二者却是不同。诸葛瞻遇刺身亡,蜀人并无证据认定为二公子所为。即便蜀主迁怒,亦不能无凭无据责罚诸葛武侯此后唯一的嗣子。”

诸葛乔冷笑一声:“你们若能手脚干净,现在我就不会站在这。”

白日刺客回禀失手时,贾人已知此事出现纰漏,心中自知理亏,然犹辩道:“纵使此事真牵连到江东,二公子也请放心。北魏虎视眈眈,吴蜀必得同心共力,方可保自家平安。蜀主不会因一黄口小儿损朝廷大计。”

“这些,是兄长告诉你的?”

“大公子说,二公子宅心仁厚,敦睦兄弟,事成之后恐会多生忧戚,因而命仆多加宽慰。”

“那恐怕还有第三点,你没有与我坦言。兄长必还说,我凭此阴私伎俩坐稳武侯之位,若将来,天下局势有变,季汉朝政在我手中,必会对孙吴马首是瞻。”

“骨肉血缘,戮力同心,岂非嘉事。”

“兄长与阿瞻亦血脉相连,他可想到与阿瞻的棠棣之情。”

“这同胞与堂弟,毕竟——”

“那请代我转告兄长,我既已过继给父亲,于他亦仅是堂兄弟。阿瞻乃乔同父至亲,再伤我兄弟,莫怪乔不顾叔父旧情。”

“二公子何必——”

“还有,乔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益州境内,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们半点踪迹。”

“虽有过继旧事,但江东毕竟才是二公子的故国,怎能——”

“三天。”眼中冷光如刃,直逼向贾人,“三天之后,再见到你们,乔必亲送你们去廷尉。”

平日里的诸葛乔,总是以温和面目示人,眼下却如被触碰到底线的豹子,浑身尽是杀意。贾人又是惊愕,又是恐惧,不敢不将人此话当真。

可以诸葛恪公子的脾性,他们如此灰溜溜回去,恐怕还是在劫难逃。

“二公子的话,仆记下了。夜深露重,请郎君保重身体,还是早些回去吧。”

“……你们不必太过忧心。兄长执政时日不长,根基未稳。责罚是有,但不会自断臂膀,轻易毁伤可用之人。”

贾人一怔,诧异的看向诸葛乔。良久,他退后一步,恭敬的朝人一揖:

“谢二公子宽慰。”

“那……再替乔给兄长送一句话。”终究冰雪微融,诸葛乔目生不忍,“《易》云亢龙有悔。兄长身系家国,位高权重,然福荣祸损,同生同灭,万丈深渊近在身侧。请兄长务必谦抑自敛,慎之又慎,免殃及家门。”

“是。此话,仆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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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平朔门

“陈令!陈令!您走慢点——”

狭长的宫道上,陈袛缓慢踱着脚步,面朝天边夕阳,哈欠连连。快要走到宫门时,黄皓匆匆忙忙追了过来。一问才知,原是自打他出尚书台,黄皓就已经跟上,只是担心人多嘴杂,没敢上前。

“黄内侍啊。”陈袛草草一拱手,又打了一个大哈欠,“喝酒咱改日再约。这几天事太多了,我得赶紧回家补个——”

“我哪还顾得上喝酒的事啊!”黄皓满脸焦急,一把拽人到僻静处,“陈令,这次您可务必要救我啊!”

陈袛顺势靠着墙假寐,闻此,微抬起眼皮:“大惊小怪。黄内侍深得陛下宠信,能有什么事。”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虚话!你明知陛下不是不知我错处,只是——”见陈袛眼睛又快要阖上,黄皓赶忙开门见山,“陈令,大将军调查非鱼楼,恐怕得牵连到我了!”

“大将军那是查刺客,干你什么事。你想杀诸葛家那小公子?”

“好端端的我招惹那麻烦做什么!只是——”祸到临头,不得已之下,黄皓只得贴近陈袛耳侧,托盘相告,不敢隐瞒半分。

待黄皓说完这番话,陈袛神情猛变,倦意一扫而空:“你是说,你居然剪凿钱币,还通过那酒楼——”

“这不是酒楼成日进进出出,速度快又不容易露马脚。我和非鱼楼的人谈好,但有获利,二八分账。”黄皓哭丧着脸,“哪成想钱还没捞着多少,竟牵扯进这种事。廷尉那边递消息,整个酒楼貌似都和北边有关系。陛下能容我贪财,可若是牵扯到军国大事里,我这……”

“黄内侍啊。”陈袛连连叹气,语重心长,“兹事体大。这次,莫说我了,恐怕陛下有心,都保不住你了。”

“陈令不能说此丧气话啊!剪凿钱币这事,分明还是你——”

“那日我不过是随口聊起前代大小钱事,哪想到你真有这胆子……”瞧着黄皓万念俱灰的模样,陈袛想再埋怨几句,却也没忍心开口,“眼下,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听不听全在你。”

“陈令请讲!只要能保住贱命,奴岂敢不从!”

“目前为止,你凭此伎俩得了多少钱?”

黄皓眼神游移,半天,用手虚虚比了个数。

“太少了!”陈袛摇头,“这点钱,撑死够个五成。”

黄皓哭叹:“事刚就干了一个多月,实在是只有这些了。陈令若真想要,奴家里还有几箱玳瑁玛瑙,尽来搬就是。”

“哪是我贪你这点东西!”陈袛恨铁不成钢般,狠狠戳了下黄皓的头,“你难道不知,眼下朝廷上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事吗?”

黄皓疼得皱眉,却不敢反抗。他捂着痛处思索许久,弱声道:“陈令是指……军费?”

“正是!”陈袛道,“尚书台这些日子人人不得闲,全都是在为筹措军费发愁。你要是能解决此事,那就是于国有功,再主动去向陛下请罪,陛下必不会太过责罚你。”

“可,我听说北伐之事,大将军一直都……”

“大将军一直说的都是军费难支。如果军费够了,他又能说什么?”

黄皓犹是面带犹豫:“可我那点钱……”哪够啊。

听到此,陈袛一扫热络,板起脸来:“那,就看内侍心里,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了。在下才疏学浅,只能言尽于此。”

“陈令你别走啊!”见陈袛转身要走,黄皓连忙去拉人袖子。陈袛转过身也不开口,只沉默的看着黄皓。半响,黄皓恶狠狠得一咬牙,算是下了决心,“多谢陈令妙计!我立刻回去凑钱!”

“一人之力的确不可能凑集全部军费。但内侍拿出的钱,必得足够有诚意。”

“是,奴明白了,陈令放心!”

说完,黄皓不再耽搁,匆匆行礼后小跑着离开,以尽快回家凑够钱赎罪。而这厢,陈袛慢慢又陷入那显而易见缺觉的模样,打着哈气走出宫门,唯独眼底笑意,藏也藏不住。

“府君,是回府吗?”

“不,去军营,去给咱姜将军送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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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城外军营

日过午时,热气蒸腾,士兵结束一轮的操练,四散至荫凉处休息。偌大的演武场上,只有一个身影站在太阳地底下,似乎是在清点兵械。

“圣人端拱无事而天下平。这种小事,姜将军何必亲历亲为。”这时,一把伞倾斜过来,遮住烈日。握伞的人是陈袛。“天气这么热,回屋里说话?”

姜维微微颔首,与陈袛一同往屋中走去。

“这瞧着还和你府里一样,光秃单调,实不像个能住人的地。你那些封赏月禄,都扔哪去了?”打量了圈除了床铺与基本生活用品再无它物的屋子,陈袛大加感慨。姜维闭口不答,他也不追,自说起正事看:“今日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本来昨日我就已有了把握,但从宫中出来后太是疲乏,就迟了一天。你知道,为给你筹措军费,尚书台各曹这段时间没人睡过个安稳觉。”

“有劳诸君。”

“诶,咱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再说这是国事,本为我等职责所在。”陈袛连连摆手,顿了顿,又叹出口气,“不过伯约,袛说句实话,这国库里所剩固然不多,但支撑这次出兵,不说绰绰有余,也算不得孤注一掷。军费本就是大将军的一个藉口,北伐最后能不能成,最后还得看朝野的态度。”

“所以——”仔细观察着姜维的脸色,陈袛循循善诱,“若是诸葛小公子肯出来说句话,不多,哪怕只到朝堂上提一句北伐,这事就好办多了。你懂得,毕竟他是诸葛丞相的……”

“不行。”意料之中,这一次姜维同样断然拒绝,“奉宗,你明白,这是维的底线。”

“是,是,我明白,伯约是不想阿瞻小小年纪,就被拉进这尔虞我诈的漩涡里。”陈袛大叹,“可伯约,政治场可不比战场温柔,在这里,谁越没有底线,谁越能成事。你是不想牵扯小公子,可别人却不一定和你一样。”他眼中精光闪烁,“你就没想过非鱼楼的刺客,为何偏要在大将军与小公子在一起时行刺?还有夏侯将军,他一直坐在那,刺客是没认出来人,还是……生怕不被擒住呢?”

“维不是黄口小儿,这其中的算计,维自然清楚。”姜维声音发冷,神情严肃,“但维还是那句话:北伐大业当前,什么都可商量;唯独诸葛瞻,不行。”

这便是彻底无法回转了。

陈袛不禁又叹了口气。也罢,他早该料到,以姜伯约这执拗的性子,最后妥协的必定得是他:“好,袛记下了,以后断不再提。军费的事你也别担心了,之前和你说得那事,如今倒是成了。”

“你是指——”

“也不知大将军怎么就盯上了非鱼楼,不过正好给你我的计划铺路。唯一可惜的就是时间短了点,要是再长一个月,必能来钱更多。”陈袛道,“总之,伯约只想着怎么打赢这场仗。再胜一次,为忠武侯立庙一事,袛必也竭尽全力如你所愿。”

微是抽搐,姜维倏得站起身,朝陈袛深深作一长揖:“多年来,有劳陈令为我周旋,维感激在心。”

“伯约现在怎么这么客气,袛都说了,这些是国事。为国事操劳,袛敢不尽心。”陈袛忙两手扶起人,“但伯约,自古家国不分,于国事我们同心戮力;但若能在家事上再近一步,我想,更能休戚与共,事半功倍。袛家中小女,已到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如——”

“陈令,维……”

“不急,不急。”陈袛重重拍了几下人的肩膀,“想必不用多久,伯约便要再次出征,正好趁着在军中这一长段时间,好好想想。等你来日凯旋,袛再听你的答复。”

“相信这次袛不会失望。毕竟,这算不得伯约的底线,对吗?”

————————————————

【二】

——廷尉狱

日光穿过狭窄的缝隙,割出一隅光影。整夜的审讯过后,狱卒们皆昏昏欲睡,一个个东倒西歪靠在边上休息。

“醒醒!都醒醒!”

狱官一声厉呵,叫醒所有人:“管事的呢,出来!昨晚上都审出什么来了?”

“都在这呢,您请过目。”一个狱卒毕恭毕敬呈上竹简,上面的墨迹刚刚干透,“果然不出大将军所料,这刺客连同非鱼楼的店主,都是北边派来的细作。”

“嗯。”狱官不以为意应了一声。这点事刺客第一天刚受刑就招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其他的呢,有什么新的?”

“再就是……”说到这,狱卒面有迟疑,只道,“您还是自己看吧。牵扯到宫里的事,小吏只敢如实纪录。至于是否是事实,还得看大将军的意思。”

狱中光线昏暗,狱官本懒于细看,见手下满脸惶恐,心生疑惑,不得不走到日光处细看。刚读过一行字,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陛下有中诏交给狱官。”

所谓中诏,即不经官吏代笔审阅,由君王亲笔书写,直接发出。深弯下腰从内侍手中接过中诏,狱官眯眼细看,渐渐的,表情变得与狱卒方才同样凝重。

“陛下的旨意,下官清楚了。”

内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离开。待人走远,狱官看向狱卒,严肃道:“把供词再抄一份,记住,后几天吐出来的那些,一概都毁了去,半个字都不许留。”

“前几日的供词,每天都会专门抄一份给大将军送过去,咱这里毁掉倒也无妨。可昨夜审出来的这些,毕竟关系到宫里那位——”

“陛下连黄皓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更何况是那位贵人!”狱官低呵道,“总归咱是奉旨行事,过后出了事,总不会责罚到我们身上。按我说的做,明白了吗!”

“是。”

得了命令,狱卒忙不迭将新得的供词都扔到火盆里,还不忘将提早抄好的那份,往袖子里塞得更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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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将军府

“陛下已有决断。看来此事能做的文章,仅到此为止了。”

三更天刚过,漆墨般浓稠的夜色里,一点烛光忽明忽暗,勾勒出对坐在案旁的二人。其中一人,眉眼柔和,鼻梁高挺,正是季汉大将军费祎;而另一人,圆脸小眼,平平无奇,于成都多数人而言,倒是副生面孔。

折起廷尉送来的书简,费祎半阖起眼,如寐似思:“唯独可惜阴差阳错为陈奉宗铺了路……明日朝上,恐怕又是一番论难。”但他并无甚忧虑。自丞相一职罢去后,以大将军录尚书事例来位比总宰。先前出兵乃是他一时不查,汉中先斩后奏,但眼下一干将领都在成都,想驳了他的意思再兴北伐,绝无可能。

除非是诸葛瞻力主北伐。

不过,从非鱼楼那日的情形看,阿瞻显然对朝局一无所知。在这步棋上,姜维本占有先机,做出的选择却是退让……也好,既然如此,那他也就不在此以攻代守,再下功夫。

总归,同朝为官,最好不要将关系闹到太僵

“大将军?”

案前人当费祎睡去,不禁出声轻唤。费祎缓缓睁开眼,慢慢揉着发痛的眉心:“倒忘了你还在。今日议事就到此,趁着天色没亮,赶快回去吧。多亏你的情报,才能将非鱼楼中魏国细作一网打尽。你且放心,再过些时日,祎便正式辟你为掾属,答应的官职厚禄,都不会少。”

“谢大将军抬爱。”

“等等,还有一事。”费祎忽又问道,“除祎之外,可有旁人知道你的行迹?”

“想来应当不知。彼时查降人簿录,在下也寻了办法混过去。”

“是了,那办法你和祎提过……走吧。”

人欠身离开。案旁,独留费祎一人坐在原处。微弱的的烛光摇曳不止,未能带来多少光亮,反倒在他身后笼出一片巨大的阴影,流淌入愈发浓厚的深夜。

既然如此,诸葛瞻是从何处得知郭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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